第4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嚴以律己——抗壓實驗代號００２

如果我根本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

你還會喜歡我嗎？

蘇韻坐在沙發上，結束了催眠實驗後的紀錄，開始和眼前的男人閒聊：「我記得你說過，你做這個實驗是為了完成你爸的遺願，對吧？」

「是啊，他大概一直到死前都認為，我媽是因為承受不了太多壓力才自殺的，所以他執意要研發出可以對抗心理壓力的藥物。」羅東旭低著頭，筆下仍在做此次實驗的紀錄。

「當時……００１的狀況是怎麼回事，你清楚嗎？」蘇韻舔了舔唇，試探著問道。

羅東旭一愣，神情有些鬆動，抬眸看著蘇韻，認真地道：「００１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遇到那種事的，合約裡也說了，催眠實驗會以不影響你日常生活的前提下進行。」

「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出事的，我只是好奇，比起你爸那種極端的實驗方式，你光用催眠實驗，會有成果嗎？」蘇韻朝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他會那麼緊張。

「我爸……做這個研究將近十年，最後有點走火入魔了，才會對一個無辜的女孩子做那種事。」羅東旭無奈又悲愴的歎道：「那種實驗方式並不人道，而且也不能保證一定會有成果，我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就是催眠了，漸進式的測試壓力，雖然也有一定程度的風險，但也是最有效安全的方式。」

「很謝謝妳願意配合我的實驗。」羅東旭直視著蘇韻的眼睛，語帶真摯地說道。

「你已經道過很多次謝了，我也是收了錢的，不用這麼客氣啊。」蘇韻大方地笑著，思索了一下，猶豫著開口：「我問你喔，你這個實驗，有可能改變我的性格嗎？」

「理論上來說，是不會的。」羅東旭皺起眉，疑惑她為什麼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不待細想便問道：「怎麼了？你有感覺到自己哪裡不對勁嗎？」

「沒有啦……我只是想問看看，能不能通過催眠改變我的性格……」蘇韻垂下眉眼，神情驀地落寞起來。

「怎麼，你不喜歡自己的性格嗎？」羅東旭稍顯意外地問道。

「呃……嗯。」蘇韻點頭承認道：「其實我剛開始接受你的實驗，也是想看看你這種專家會不會有辦法，改變我這討人厭的性格。」

「討人厭？我並不覺得蘇小姐的性格會討人厭啊。」

他們配合實驗已經三年多了，相處起來早就像朋友一樣自在，平時都是直呼對方名字的，一旦他用這種語氣叫她蘇小姐，代表他現在……很嚴肅，甚至有點生氣。

蘇韻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但還是硬著頭皮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不，我認識的自己，跟你認識的我，是不一樣的。」

羅東旭很少看到蘇韻這麼不自信的樣子，他伸手拿起茶壺，將她面前的茶杯斟滿，語氣平和的道：「哪裡不一樣？說說看吧。」

「就是……我其實是一個活得很心虛的人。」蘇韻拿起茶杯淺啜一口，「我……很懶惰、消極、沒上進心，遇到事情就想逃避，碰到問題就擺爛，總是在藉口推卸責任。」

她的聲音愈發微弱，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沒能力就算了，還很小心眼，很自私。」

「總是假裝自己盡了全力，但其實根本就沒有認真付出。」

「常常因為忌妒就無緣無故討厭別人。」

「下不了決心把自己變好，卻還經常抱怨身邊的人不夠好。」

「盡力假裝大方自信，但其實很在意別人的眼光。」

一口氣說了很多，格外努力地數落自己。

蘇韻羞愧地含胸垂首，逃避似的把自己縮到黑暗裡，「我……根本就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好。」

羅東旭聽完，愣了好一會兒沒說話，她所說的和他這三年所認識的她，的確相差甚遠，但是，這是她的內核，最深處的蘇韻對自己的想像，這些形容未必真實，但絕對真心。

這種一個人把自己從裡到外翻開來給另一個人看的感覺，簡直——太赤裸了。

「我很高興。」他緩緩道。

蘇韻驚訝地抬起頭，雙眼通紅的看著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剛剛是說他很……高興嗎？

「我很高興你願意把你真正的想法說給我聽，這代表你信任我，對吧？」羅東旭眉目堅毅且溫柔地望著她。

「……嗯。」蘇韻下意識就承認了。

「我不會跟你說，你還有很多優點，不能只盯著自己的缺點鑽牛角尖，這種毫無效果的話。」羅東旭不疾不徐地說道：「雖然我無法客觀地告訴你，你對自己的認知是否有偏差，但我可以試試看讓你成為你想成為的那種人。」

「人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試試看就會好了。」他坦言道。

「那種事……做得到嗎？」她猶豫道。

「可以，但並不是徹底改變你的性格，只是通過催眠讓你體驗而已。」羅東旭起身走到書櫃前翻查起了資料，一邊看一邊詢問她：「那麼，你具體是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就是，和現在的我完全相反。」蘇韻也站起身，跟著他在書櫃前來回走動，「我想要變得自律、勤奮、樂觀，有無窮的恆心和毅力，也想變得能多為他人著想一點，能多包容他人，事事反求諸己，而不是總是抱怨別人。」

「我想、想成為那種溫柔又強大的人！」蘇韻越說越激動，目光懇切地望著羅東旭。

羅東旭的目光從書本移回蘇韻身上，定定地看著她，慢條斯理的說道：「簡單來說，你想當一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人，是嗎？」

蘇韻愣了一下，目光稍顯遲疑的點了點頭。

他的總結好像是有道理的，可是又不完全是對的。

她一直想成為一個好的人，可又不能具體知道一個好的人到底需要什麼特質。

蘇韻輕嘖了一聲，她就是討厭自己這一點。

「我知道了，我需要時間準備一下，我們下禮拜開始吧，原本的抗壓實驗就先暫停。」羅東旭語氣平靜的說道，手指習慣性扶了扶眼鏡，鏡片的反光掩住了他眸光裡的溫柔。

蘇韻不好意思的抿唇，問道：「這樣會不會影響你實驗的進度啊？」

羅東旭走回桌邊，將桌上的實驗資料整理好，語調疏淡的道：「不用擔心，不管是對我還是對實驗本身而言，你的心理狀態都是最重要的，幫你就是在幫我。」

蘇韻沒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依他所言，慢慢放下心來。

終於到了催眠體驗的那一天，蘇韻坐在沙發椅上，緊張的深呼吸，雖然這三年來已經有過很多催眠的經驗，但這次體驗和以往都不一樣，她期待中又夾雜著緊張。

羅東旭照例先和她說明了催眠過程中的注意事項，並跟她定好了幾個暗號，便開始了催眠。

蘇韻閉上眼。

隨著羅東旭的指令進入催眠的情境。

幾個小時過後，蘇韻再次醒來時，倏地從椅背上坐起來，張開嘴大口的呼吸，眼角不自覺的滑落一滴淚，發愣似的盯著空氣中某一點許久。

羅東旭不敢去打擾她，只在一旁靜靜觀察著她的反應。他只為她構築了性格特徵，其餘的情境他也不甚清楚。

又過了半晌，蘇韻才慢慢從催眠的情境裡抽離出來。

她抬頭看著羅東旭，表情愣怔的從齒間溢出三個字：「為什麼？」

羅東旭放下手裡的資料板，遞了一杯水給她，溫和的說道：「先喝水，不要怕，不要急。」

蘇韻接過水杯，靠在唇邊沾了幾口，呼吸和情緒都漸漸穩定了下來。

羅東旭將她帶出催眠室，到他辦公室裡的沙發上坐下，把桌上為她準備的檸檬糖剝了一顆塞進她嘴裡，接著坐到她對面，安靜的等她開口。

她現在的樣子和三年前第一次實驗的時候挺像的，精神受到了不小的衝擊，需要一點時間平復和休息。

「羅東旭……」蘇韻閉著眼睛，語帶脆弱的開口。

「嗯，我在。」他應道。

「我好像搞錯了……」嗚咽伴隨著糖果碎裂的聲音，蘇韻含緊了檸檬糖的碎片，聲音變得乾澀：「……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喜歡自己。」

羅東旭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放穩了語氣，輕聲喚她：「蘇韻，看著我。」

蘇韻睜開眼，直視著他眼裡的柔和。

「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從裡面出來的時候，不要自己關起來下結論。」他目光中的坦蕩與溫柔像細密的絲線般，小心的包裹著她，「告訴我，你在裡面遇到什麼？」

蘇韻呼了口氣，醒來之後，催眠過程中的事就像夢境一樣，會逐漸變得零碎，她很難完整記得所有事，但有些人、有些畫面、有些聲音是絕對深刻的。

「我真的變成我所形容的人了，勇敢、自律、寬容，很嚴格的鞭策自己，很溫柔的包容別人。」蘇韻又把眼睛閉上，細細的回想。

「弄丟表妹養的小狗時，不會再逃避責任，而是勇敢的主動承擔，努力把狗狗找回來。」

「羨慕同學的成績時，不再是拚命拿自己和對方比較，硬要找到一個地方勝過對方為止，而是努力讀書，證明自己可以拿到與之相仿的成績。」

「遇到不會的事，不再總是還沒嘗試就安慰自己沒天分，而是拿出所有的認真去學習和付出。」

「別人弄壞我的東西時，不再假裝大方的說沒關係，卻在背後斤斤計較，而是理性委婉的和對方表達自己的不滿，接受道歉然後發自內心的原諒她。」

那些看似很簡單的事情，在她身上，都是奢望。

她睜開眼看著羅東旭，緩緩道：「就像一個真正由內而外強大的人一樣，閃閃發光。」

羅東旭也望著她，輕聲問道：「然後呢，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蘇韻咬唇，記憶很零碎，腦海裡只出現了片段的聲音，她困惑的皺起眉，「我記得，有人說……」

記憶像拼圖一樣在接合。

【蘇韻，我從一開始就很討厭你。】

【你不覺得你的個性很假嗎？】

【少裝作溫柔又完美的樣子了！你以為你是誰啊？】

【那是蘇韻嗎？……看她那個樣子，好做作喔！】

蘇韻顫抖著抱住頭，把身體縮的小小的，眼淚抑制不住的落下。所有話語和眼光都揪著她不放，將痛苦滲入她四肢百骸，要她萬劫不復。

羅東旭被她突然崩潰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越過桌子到她身邊，拉開她用力到發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裡，輕聲安撫著她：「蘇韻、蘇韻……沒事，不要想了，你很好，不要想了……」

有人安撫時，委屈的情緒會比平時更加劇烈，像洩洪一樣傾倒而出。

蘇韻哭得愈發大聲，嘴裡含混不清的說著：「……我變好了，還是不好啊！為什麼？他們還是不喜歡我，我還是不喜歡我……」

有一種人，他們平時都生活得好好的，會哭會笑，沒有病沒有痛，有自己的驕傲，也有自己的堅強。可是，在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他們有一塊潰爛的傷，被積年累月的忽略，覆上一層厚厚的灰，以為癒合了、消失了，其實早已在深處不斷擴大。

那些人們覺得不值一提的煩惱。

那些人們覺得與其偷偷煩惱不如努力生存的心事。

早就，足以將一個＂正常人＂擊垮。

羅東旭看著這樣的蘇韻，突然覺得：即使做為一個心理學家，即使與她認識三年，他還是不夠了解她。

他抽了幾張衛生紙，替她擦掉眼淚，溫聲道：「誰不喜歡你？」

蘇韻紅著眼睛，抽噎道：「好多人啊……我媽、我妹妹、薛恩、阿欣、學姐……還有，不認識的人……他們都不喜歡我……」

羅東旭又從桌上剝了一顆檸檬糖給她吃，協助穩定她的情緒，接著語氣平靜的問道：「那你呢？你也不喜歡自己嗎？」

蘇韻含著糖，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嗯，不喜歡。」

「為什麼？」羅東旭接著問。

蘇韻咬碎了糖，不知道怎麼回答。

「因為你覺得自己性格不好？還是因為，你覺得別人不喜歡你，所以你也不能喜歡自己？」羅東旭直接點出了蘇韻心中的想法。

羅東旭讓她在沙發上坐好，喝幾口水，平靜下來。

「我們重新整理吧，從最剛開始談起。」羅東旭冷靜而柔和的說道：「你最開始為什麼想成為一個好人？一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人？」

「我不知道。」蘇韻聲音乾澀的回答道。

「不要這麼快回答我，仔細想想再跟我說。」他輕蹙了眉，提醒道，而後安靜的等她思索。

蘇韻低頭凝眉，摳著食指的指甲，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我……從小就很沒有企圖心，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長大，膽小、笨拙、怕生、愛逃避、沒毅力，小時候我都以為，這些缺點長大之後就會好了。」蘇韻囁嚅著開口，聲音掙扎而脆弱：「可是，長大並沒有幫我治好這些毛病，只是讓我學會怎麼隱藏它們。」

「我身邊有很多很好的人，越待在她們身邊，我就越心虛的想隱藏自己的缺陷，怕他們會不喜歡我，怕他們發現我不是他們想像中的那樣。」

「我媽媽就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她符合了所有我對溫柔又強大的想像和描述。」蘇韻抬起頭，扯出一抹無奈又苦澀的微笑，對羅東旭說道：「也許，我想讓你幫我做的，就是成為像我媽一樣的人。」

「即使成為和你母親一樣的人，你還是害怕別人不喜歡你，所以才會在催眠的潛意識中，出現他人厭惡你的印象。」羅東旭嚴肅而肯定的說道：「更嚴重的是，一旦別人不喜歡你，你就不喜歡自己了。」

「你把自我看得太輕了，這樣很危險。」他一字一句的說道，希望她能聽懂。

「我就是這樣，沒有辦法！」蘇韻捏著手指，無力的道：「我最不喜歡自己的一點——就是我沒有辦法喜歡自己！」

「只要我看見別人哪裡好，我就會想起自己哪裡不好！我很討厭這種感覺，但是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這個世界越美好，我就越覺得自己配不上！」

蘇韻痛苦的閉上眼睛。

羅東旭抬手壓了壓鼻梁，蘇韻的狀況比他想像中嚴重多了。

「蘇韻，如果你相信我，就試試看聽我的想法。」羅東旭重新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語氣冷靜的說道：「人的性格成因很複雜，受到家庭、同儕、社會，甚至是基因等等成長背景所影響。」

「人跟人之間的性格特色再相似，也不可能是一模一樣的。你的性格就只有你一個人擁有，既然是唯一的，就不可能有對錯之分。」

「你長成現在的性格，並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

蘇韻睜開眼，淚水沿著臉頰滑下，以迷茫又掙扎的眼神將他望著。

「現在，再回答我一次，誰不喜歡你？」羅東旭堅定的回望著她。

蘇韻偏過頭，突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了，也不敢去看他。

沒有人說過不喜歡她，只是她自己一直在害怕而已。

「我好像，都沒有給你看過這三年來關於你的實驗數據吧。」羅東旭話鋒一轉，對她說道。

蘇韻抬眼困惑的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這個。

羅東旭站起身到書櫃抽了幾本資料夾，一整摞放到她面前，「你可以看看。」

「這三年來，每次實驗我都在一個小數點、一個小數點的增加催眠強度和情境壓力，可是你每一次都扛過來了，甚至還像產生抗體一樣，抗壓能力有攀升的趨勢。」

「我在實驗的時候，只構築了情境，對你的性格毫無任何改動，那全都是最真實的你，每一本記錄本裡面都是真正的你。在我的記錄本裡，你是一個很勇敢、很堅強的人。」

「雖然做為一個學者，我不能這麼主觀的表達，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很喜歡這樣的你。」

這世界上不喜歡自己的人太多了，但我不希望我如此喜歡的你，會是其中一個。

蘇韻一直把自己那份陰暗和自卑隱藏得很好，因為她覺得在別人眼裡的自己已經足夠幸福，如果她表現出一點憂鬱和疲憊，就會被人認為是庸人自擾，是不知足。

家庭和樂、不愁吃穿、交友廣闊、學歷和樣貌都不錯，她有什麼資格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她從來不相信別人會喜歡她，因為她固執地認為：別人看見的她，都是經過她精心包裝後的面孔，如果他們知道她原來的樣子，肯定不會喜歡。

可是，當她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承認自己的不堪，卻換來一句：「我很喜歡這樣的你。」

他說他是最了解她潛意識的人，在無數次實驗中，看見她本質的人。

她可以不相信別人的喜歡，但一定要相信他的。

是嗎？

蘇韻抱著膝蓋靠在床邊，抬頭看向牆上的掛鐘，已經凌晨三點了。

「你要是相信我，下禮拜就和以前一樣，到這裡來找我。」

他這麼說。

她很混亂，不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麼，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

昏沉間，無意識地睡著了。

她好像……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

蘇韻以第三人稱視角看著年幼的自己，置身於一場婚宴的宴會廳中，那是小時候全家人一起去參加舅舅婚禮的場景：約略十歲的她，一手牽著媽媽，一手牽著六歲左右的妹妹。

一個和她差不多歲數的小男孩跑過來和她們打招呼，媽媽則和小男孩的母親在一旁相談甚歡，沒多久，小男孩注意到妹妹手裡抓著一把喜糖，便伸手搶走了好幾顆，嬉笑著跑走了。

男孩母親注意到了，面色尷尬的道了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不好意思啊。」便轉身去找兒子了。

蘇韻對接下來的一幕印象非常深刻。

當時年幼的她，見其他孩子搶走了妹妹的糖也沒挨罵，於是也忍不住伸出手，想從妹妹手裡搶一顆糖過來。

媽媽一瞥眼，出手制止了她：「不可以搶妹妹的。想吃剛剛為什麼不拿？」

蘇韻吶吶的回嘴：「……剛剛那個人就可以拿妹妹的，為什麼我不行？」

媽媽蹲下身，視線與她齊平，接下來的一席話，讓蘇韻從十歲記到二十四歲。

「面面。」面面是蘇韻的小名，媽媽溫柔而認真地對她說道：「你要記住，我們可以偶爾寬容別人沒教養，但不能放任自己和他們一樣。媽媽沒辦法管教別人家的孩子，但我會盡我的力量嚴格管教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想要的東西不能用搶的，你好好問妹妹願不願意分你一個。」

蘇韻看著母親柔和而堅毅的面容，一面為母親感到驕傲，一面為自己感到羞愧。

仔細想想，母親的性格的確就和羅東旭的形容一樣——嚴以律己，寬以待人。

既溫柔，又強大。

夢裡的場景切換總是突然的，她正感慨間，眼前的畫面已經變了。

她坐在高中時期的教室裡，眼前是學生時代熟悉的同學，五個人坐在教室的窗邊討論著英語報告的內容分配，蘇韻望著十七歲的自己，黑色的長直髮披在肩上，表情青澀又敏感。

她記得，每次分組作業她往往是最被動的那一個，不敢主動去承擔工作內容，總是等別人將工作指派給她，如果沒有人告訴她要做什麼，她就一句話都不敢說，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裡裝死。

蘇韻恨鐵不成鋼的盯著十七歲的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明明個人作業都可以完成的很好，但在群體裡面，她總是無法主動去做任何事，心裡一直有個障礙過不去。

高中時期的她一直隱隱有著愧疚感，但不明白自己的壓力來自哪裡。

直到這次分組。

薛恩是這次的組長，也是她高中時最好的朋友。

是薛恩找到了她藏在外表下的怯懦，然後強硬的抓了出來，逼她面對。

這一幕，她永生難忘。

「蘇韻，你不想做事嗎？這是我們共同的分組報告欸。」薛恩直白的問她，因為她從討論以來一直沒說話。

二十四歲的蘇韻看著十七歲的自己，在好友的質問下啞口無言，彷彿又感受到了當時的惶恐和慌張。

「你每次分組都不提意見，分配工作的時候也要別人問你，你才肯接，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們一起做報告啊？」薛恩看她不說話，進一步問道。

「不、不是！我是不敢……」蘇韻無措的回答。

「不敢什麼？你明明是有能力做好的啊，就算整個報告都給你做，你也可以做好，為什麼連一點忙都不幫啊？」薛恩看著蘇韻的眼神裡有不解，也有憤怒。

蘇韻被逼得步步後退，完全喪失了為自己辯解的能力。

最後不歡而散，她什麼都沒能解釋，因為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但此後，她一直清楚的知道自己這種怠惰消極的性格，是討人厭的。

上大學之後，儘管她極力隱藏這種缺陷，但她心上的這塊隱疾，一直跟著她，從未消失。

後來她和薛恩還是很好的朋友，只是她會經常檢查自己，害怕一不小心，又被薛恩討厭了。

再後來，認識新朋友的每個瞬間，她都會檢查自己。

唯恐別人不喜歡自己，哪怕，在這過程中，她慢慢的不信任也不喜歡自己了。

蘇韻看著蹲在窗邊一個人哭泣的自己，輕輕的哽咽了。

原來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啊。

討厭自己的起點。

她想過去抱一抱十七歲那個脆弱的自己，可是卻在抬腳的那一刻，轉入下一個場景。

這一次，她看到了初次來到羅東旭實驗室的自己，二十一歲的她面色沉靜而大方，隔著辦公桌與羅東旭相對而坐。

羅東旭的父親羅正博士，在蘇韻剛上大學的那年犯下慘案的新聞鬧得挺大的，因此時隔四年，仍沒有人願意當羅東旭的實驗對象。

她當時心裡也是忐忑的，但她剛出社會需要錢，就硬著頭皮去面試這個當白老鼠的工作了。

她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不知道怎麼的就被他催眠了。

短短幾分鐘而已，蘇韻回過神時根本不記得催眠過程中發生了什麼，羅東旭說只是為了測試她的心理狀態才冒昧如此，確認她作為實驗對象沒問題，兩人便簽了約。

蘇韻看著羅東旭從抽屜拿出催眠用的小音匣，那麼現在……她可以知道當時催眠的情況了？

被催眠的蘇韻緩緩閉上眼睛，在羅東旭的指令下，囈語般道出她內心的真實面：「如果我根本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你還會喜歡我嗎？」

問句中的這個【你】，代表的是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出現在她生命中的人。

蘇韻看著眼前這一幕，不敢置信地摀住嘴。

原來，羅東旭早就知道了嗎？……知道她的不安和不堪。

「會。」他眉眼溫柔的回答道。

明明知道蘇韻不會聽見，也不會記得，他還是鄭重其事地回答了。

他說會。

原來這麼久以前，他就曾向她這麼保證過了。

蘇韻喉中哽著一股艱澀，在極度想落淚的感覺中，一閉眼便忽然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又瞇起，適應了一下光線，慢慢坐起身，微微發了會兒愣。

「還好嗎？」是羅東旭的聲音。

蘇韻一抬頭，便撞進了他眼裡。他怎麼會在這裡？蘇韻往周圍看去，發現自己在羅東旭實驗室的沙發上，不禁呆住了，愣愣地問：「我怎麼在這裡？」

「你自己來的，忘了嗎？」羅東旭輕嘆道。

蘇韻凝神一想，想起來了：的確是她，她睡著了但沒有作夢，反而在半夜五點忽然醒來，打電話硬是把羅東旭叫了出來，在他面前大哭特哭，要他幫自己找出她性格的成因。

「你不是說人的性格成因很多嗎？……那你幫我找好不好？我還是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拜託……嗚啊……嗚……」

哭的那叫一個慘烈。

蘇韻看著羅東旭手裡的小音匣，所以……她剛剛不是在作夢，是被催眠了？

她愣愣地望著他。

「你找到原因了嗎？」羅東旭一如既往冷靜而溫和地問道。

「找到了，又沒找到。」蘇韻皺起眉，迷茫的回答道。

她在催眠情境中看見的場景，都是羅東旭從她的潛意識裡挖出來，對她的人格有重大影響的時刻。

雖然她還不明白自己那份自卑，究竟是源自他人太優秀，還是自己太脆弱，但她終於找到讓自己痛苦和恐懼的原因了。

——因為她已經自卑到需要用盡全力去隱藏自卑。

如果不是像母親那樣好的人，就會被討厭。

如果不對自己嚴格一點，就會被討厭。

如果不拚命隱藏怯懦和自卑，就會被討厭。

她有好多假設，都通往同一個答案。

如果……

「如果我根本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你還會喜歡我嗎？」蘇韻輕聲脫口而出。

她抬頭迎上羅東旭的目光，發現他正專注的望著她，聽見她的問題，他不自覺愣了下，而後堅定的回答：「會。」

是不一樣的答案呢。

蘇韻笑了。

也許她一輩子都無法成為一個像母親一樣，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人，也許她依舊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不打算放過這個敏感又難纏的自己。

她依然害怕、苦惱、無力改變。

可是她不打算藏了。

她曾無數次因為自己的性格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可是她偏偏又不敢為了這種可笑的理由去死，所以矛盾、所以痛苦、所以埋藏。

而現在，她終於不想繼續躲躲藏藏的了。

她依舊對自己失望，對他人的美好嚮往，可是，她願意坦然承認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了。

她願意告訴別人：我有點自卑，個性消極、膽小、不擅長與人交往，我有很多缺陷，雖然我暫時沒有能力改善它們，但我願意帶著它們努力活著。

我不喜歡自己，但因為我知道有一個人喜歡我，所以我不怕脫離其他人的想像，不怕其他人看見我真正的樣子就不喜歡我了，反正，怎麼樣都會有那個人始終如一的喜歡我。

這種有退路和後盾的感覺，真好。

蘇韻把羅東旭手心裡的檸檬糖掏過來，剝開放進嘴裡，他一直記得她的喜好，每次實驗都會幫她準備她最喜歡的糖果，她憑什麼不相信他的喜歡呢？

「謝謝你喜歡我。」

謝謝你喜歡了這個連自己都無法喜歡自己的怪人。5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nEy8i0Yrq

謝謝你給了她勇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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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以律己——抗壓實驗代號００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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