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禮物》
一、黃昏
黃昏的光像蜜糖般在灰磚路上肆意流淌,灰色磚塊上細小的玻璃顆粒閃動星子般的細碎光芒,樹上孤傲的白蘭花也沾染了溫暖的金色。幾縷暖風俏皮地摘下了花瓣,讓雪色打個旋,無聲無息地落在她肩上。熒正在維肖維妙地模仿中文老師誇張的叉腰動作,對於落在她身上的花瓣一無所覺。
我叫住她,指著她肩頭。熒低頭拂去花瓣,回眸一笑。
「謝謝你哦,容容。」
回頭的霎那,她的眼眸盛滿了黃昏瑰麗的光,亮到了極緻,仿佛晶瑩剔透的琥珀。
我一時竟訥訥地説不出話來。熒笑彎了眼,親昵地捏了我的臉頰一下,取笑我笨拙的嘴巴。
我有些惱怒地側過頭不理她。
熒牽起了我的手,故意像小孩子一樣大力前後甩動,又不斷逗我説話,過了一陣我就綳不住臉,嘴角上揚,露出靦腆的笑。
麻雀在枝頭上蹦蹦跳跳,吱吱喳喳。紅綠燈用嚴肅的腔調參與牠們的談話,特、特、特。站在紅綠燈前,她說起某個學長在籃球比賽中投進了漂亮的三分球。我專注地凝視著她興高采烈的臉,悄悄掙開她的手。她說得正入神,也沒有發覺。
「他的隊友冷不防將球傳回中場,然後他屈膝跳起——」熒做了個投球的動作。「咻,三分球!場外的女孩子都在尖叫呢。」
我默默等到她話語的間隙,將一本漂亮的簿子塞到她手中,有些緊張地觀察她的反應。
熒捧著簿仔細端詳。封面上印著滿天星辰,狐狸蜷縮在小王子脚邊,小王子迷惘地凝視著天空中的星河。稍稍傾側頁面,燙銀的星閃動熠熠光輝。
「送你的,」我小聲說。「我覺得很適合你。」她最喜歡的書是《小王子》。
街上單車鈴清脆的叮鈴聲由遠至近;單車迅速掠過身側,帶起一陣涼風。濃黑的纖細髮絲若綢緞卷舒飄揚。她抬手將頭髮撩到耳後,天邊金色霞光在她臉上凝結成溫暖笑顔。
「謝謝。」她說。
那一刻,很多字句幾乎溢出唇邊,但我覺得它們冗贅。我將多餘的字句吞下,輕輕地「嗯」了一聲。抬頭眯著眼看金色的夕陽,想起《小王子》裏我最愛的一段話。
狐狸說:「麥子對我來説沒有用處。那些麥田並不會使我想起什麼,但是你有金色的頭髮。假如你馴養了我,那些金色的小麥將使我想起你。」[1]
也許我是用禮物告訴她,黃昏馴養了我。
綠燈敲響輕快的節奏,我和熒對視一眼,同時撒腿奔向馬路的另一端,一邊大笑。夕陽拉長我們疾馳的影子。我和她像靈活的燕子,飛越熙攘的人群,身姿輕盈得幾乎要乘風而起,在金色的天空留下漸遠的黑色鳥影。
二、雨
我們要一起去烏斯懷亞的燈塔,將儲存了傷心事的錄音機扔到世界盡頭的大海裏。
數學老師在講台上滔滔不絕地講述令人頭昏腦脹的方程式,我專心地低頭握著鋼筆寫著不知所云的小紙條。抽屜裏已經堆積了一堆紙條,我放學後會買一個漂亮的玻璃瓶把它們裝起來,再往裏面放一點夜光的星形珠子,等到她生日時送給她一瓶星光般的囈語。她很喜歡星星。
星光稍縱即逝,而我們的時光是永恆不逝的霞光。
手指有些酸軟,我暫且擱下了筆,趴在桌子上近距離盯著它。
透明的筆管裏鑲著柔軟的粉色櫻瓣,十分精緻可愛。這枝鋼筆是熒特意在日本買給我的生日禮物。她說橘色的墨水叫夕燒。橘色的字有一種格外甜美柔軟的獨特味道,我很喜歡。
我掏出紙巾,仔細地擦了擦鋼筆。
「阿容,阿容!你做了中文的文言文練習嗎?」坐在斜對角的欣然小聲叫我。我瞥了一眼背對我們在黑板寫字的數學老師,將中文練習本放在地上踢過去。欣然迅速彎腰撿起來,卻碰跌了筆袋,文具散落一地,發出清脆聲響。我和她俱是一驚。
數學老師望過來皺了皺眉,又轉過了頭,繼續在黑板上解題。欣然鬆了一口氣,有些狼狽地收拾地上四散的文具。一枝筆剛巧滾到了我脚邊,我撿了起來,目光一凝。
透明的筆管,粉色櫻瓣。精緻的、可愛的鋼筆。
有某種冰冷的東西在胸口凝結成薄薄的一層琉璃。
「欣然,這……是誰給你的?」我遞出鋼筆,努力維持平和的表情,但耳邊聼到了裂痕在琉璃上蔓延的聲音。那是細微的,冰冷的聲音。
欣然感激一笑,接過鋼筆:「哦,那是阿熒在日本買給我的禮物。很漂亮呢,對不對?」
她隨意的話語化爲一柄鐵錘,無情地砸碎了脆弱的琉璃。碎片若螢火紛飛,在空中閃動晶瑩的光,又隱沒在黑暗之中。那些琉璃碎片好像灑在我的心底,一呼一吸間感覺到細碎的疼痛。
數學老師口中的複雜公式在沉悶的空氣中浮沉,每一個符號都那麽艱澀難懂,仿佛上古的求雨咒。窗外,綿密的灰色雲塊無聲無息地遮掩了天空。沉甸甸的烏雲將天空壓得很低,幾乎壓破天花板,令人窒息。暗色彌漫,上方的光管顯得黯淡。爲什麽呢,那麽難過?它們用沒精打采的光探問。
是呢。爲何那麽難過?只是一份重複的禮物而已。我垂下眼睫,失神地看著桌面上的鋼筆。
一滴冰冷的水珠飛濺到透明的玻璃上,無力地垂落,留下一條水痕。
下雨了。
三、生日
彩帶紛紛揚揚灑落,燈光「啪」一聲亮起,照亮精緻的蛋糕和熒驚喜的臉。
女孩子們興高采烈地笑著。我也在笑。
「阿熒,生日快樂!這個禮物我找了兩個星期才在某個小店裏面找到的,你喜歡嗎?」
「你又老一歲啦,老婆婆!」
欣然親昵地握著熒的手,眉眼彎彎。她們七嘴八舌地圍著熒説話,明明説的是共同的母語,我卻像一個會聼卻不懂說的異鄉人,只能低眉順目地笑。
「容容!」熒叫了一聲。所有的目光頓時聚集在我身上。熒大方地向我伸出手,眼睛裏閃爍著期待的光芒:「我的禮物呢?」
她叫出我的名字時,我只覺得冷。
我無法直視那雙琥珀般的眼眸。
「抱歉,」我微笑著垂下眼,「我今天忘了帶,之後補上吧。」
熒的眼神有些困惑。她知道我是不可能忘記這種事情的。她張了張嘴,好像要説些什麽,但其他的女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問她去不去沙灘玩耍,她不得不將注意力轉移到她們身上。
我以有補習班為理由,微笑著推拒了她們的邀約,獨自走回家。
那天的黃昏很冷,背上的書包很沉重。煩悶的我踢了地上的鋁罐一下,鋁罐劃出漂亮的抛物綫,落入草叢裏,驚動了草叢裏的麻雀。牠們拍動翅膀四散,像在洗手間門口匆忙四散的女孩子們。
「真的不知道熒爲什麽要和那個書呆子一起玩。」
「對呀!像個木頭似的,無聊得要死。」
「其實阿熒告訴我,她也不喜歡那個呆子,是她不要臉地黏著阿熒罷了。」
我推開了厠所間隔的門。那些女孩子臉上的表情精彩得讓我幾乎笑出聲。她們尷尬地説了兩句打招呼的話圓場,匆匆忙忙地離開了洗手間,像受驚四散的麻雀。
麻雀往上飛,停在白蘭樹上,樹枝輕輕顫了顫。白色的花飄落,卻沒有落在誰的肩膀,只是安靜地躺在行人路上。有皮鞋碾壓,有螞蟻爬過。她們只是花,並不曾被誰的目光眷顧,也不曾被誰銘刻在記憶中,成爲不能被玷污的永恆雪色。
巨大的冰涼悲哀卷席而來,吞噬了我。來自世界盡頭的霜花一片片黏連在靈魂上,不融化也不降溫。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視著地上的殘花。書包裏沒有送出去的玻璃瓶裝滿了説不出口的話,越發沉重,拖著我在沼澤中緩緩下墜。
爲什麽這麽難過呢?
黃昏馴養了我,但美麗的黃昏並不屬於我。她屬於所有人,她屬於世界。黃昏太過廣闊,玻璃瓶太過狹小。我竟以爲自己能獨占屬於世界的東西,生出那般可笑的妄念。
狂妄。愚蠢。自大。
我抬頭仰視天空。視綫中的水光扭曲了天空的玫瑰色和紫藍色,黃昏模糊得像暈開的水彩顔料;一瞬之後又恢復清晰:孤單的黑色鳥影劃破黃昏,縮小成黑點。也許牠要去烏斯懷亞的燈塔,在世界的盡頭唱最哀傷的歌,流下最純粹的眼淚;《小王子》裏說,如果要被馴養,就要冒著流淚的危險。
又或許牠只是甘願被黃昏吞噬,別無所求。
四、傷口
生活平淡的流水將我們慢慢冲開。彼此立於隱約看得見卻不碰觸的距離,站成兩岸。
我選擇了文科班,安坐在文字一隅,獨自將厚重的書本生吞活剝。熒坐在理科班的實驗室,扭開本生燈的閥子,為試管裏五顔六色的液體加熱。
偶爾在走廊碰面也會點頭微笑,擦肩而過。禮貌而疏離,好像我們不曾在黃昏裏牽著手大笑著跑過馬路,連送禮物也成爲一個過分親密的舉動。手機屏幕上不時出現她和一群女孩燦爛笑著的照片。我也不再刻意避諱,可以大方按下一個愛心,好像一切前塵都不再牽動心神。
沒能送出去的琉璃瓶被我藏在抽屜一角,連同黃昏、鳥影和白蘭花一同蒙塵。但刻意藏起的回憶總是最不甘寂寞。在某些瞬間,濃重的顔色會突然閃現,光和影描繪出鮮明輪廓。盛滿霞光的琥珀眼眸,肩頭的雪色花瓣,溫暖的笑顔。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爲何那時要抱持那麽愚蠢的執著?
有時會想寫下橘色的字句,傾訴無人可說的疼痛。但那隻鋼筆無法承受如此洶湧的情緒,哭泣般漏了我一手墨水,便再也不能寫出可被解讀的字詞。即使不能再用了,我也沒有扔掉它。應該說我無法扔掉它。人是無法抛棄自己的傷口的,只能默默忍受刺痛,靜待它自己消失。
人們説時間會愈合一切。按照他們的説法,我有一天會能毫不在意地扔掉玻璃瓶和鋼筆,不過我知道不是今天,不是這個周末,也不是這個月底。我像一隻等待遠行的主人歸家的貓,舔著自己的毛,安靜地蜷縮在陰暗角落,等候救贖降臨。
五、禮物
她的父母安排她明年到某個會下雪的國家讀書。欣然告訴了我這消息後,用平靜的目光看著我:「有什麽事情,你都去和她説清楚吧。」
於是我將玻璃瓶送了給熒。
一份遲來的禮物能挽回什麽?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只是想為這段故事畫下一個完整的句號,不再留下任何未了的伏筆。
「這是你上次生日的禮物。」我說。她的表情有些迷惘,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放下玻璃瓶,匆匆離去,不敢去看她。
失去了玻璃瓶後,我有種微妙的緊張感。那份禮物並不只是玻璃瓶和紙條,而是我將心臟堅硬的外殼剖開,將最柔軟的核心裝在瓶子裏送了給她。她爲刀俎,我爲魚肉;假如她將瓶子摔碎,我也只能聽之任之,承受粉身碎骨的痛楚。
是夜不眠。光芒突然漏過窗簾,流過天花又消失。死氣喉的咆哮聲漸小,夜色又歸於寂靜。星光不屬於城市,只屬於鄉郊和夢境。但我無法潛入柔軟的夢境裏,只能盯著天花板的紋路,假裝那是星辰的軌跡。
摩羯在奔馳,天蠍在和人馬纏鬥。兩條魚順著銀河拼命游動,逃離雙子的捕捉。
床頭的手機震動兩聲,伸手按下開機按鈕。是來自熒的訊息。
「謝謝你的禮物。」
我踢開被子踩到冰涼的地面上,打開了電燈的開關。眼淚朦朧了視綫,我幾乎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以禮物為橋,我們小心翼翼踏出一步,用文字跨過兩岸之間的洶湧流水走向彼此。那天晚上我讀了許多訊息,也發送了許多訊息。問了很多問題,也給了很多答案。
當第一縷晨光照進房間時,我抱著手機睡着了。我沒有夢到星星,卻夢到了小王子和狐狸。
玫瑰色的天空下,涼風吹拂金色麥田,麥子浪濤般湧動。
分離的時刻到來,被馴服的狐狸低下頭:「啊,我真想哭。」
「這都要怪你。」金髮的小王子也很難受。「我本來就不希望你難過,偏偏你要我馴服你。」
「是的。」狐狸的回應帶了點鼻音。
「但是現在你卻想哭。」小王子說。「這麽説,整件事你一點好處都沒有得到!」
「誰説的。」狐狸說。「我已牢記黃昏的顏色了。這是你給我的禮物。」[2]
[1] 引自《小王子》譯文。
[2] 整段對話改編自《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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