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七里香公國歌劇院,後台準備室。
足以讓二十名演員同時準備妝容與戲服的寬敞空間之中,如今只有兩個人使用,一名身穿連衣裙洋裝正坐立不安磨擦著手指的嬌憐少女,以及一名三十多歲長相粗野的男人,二人的頭髮都是獨特的茶黑色。
「九七二一,都這個時候還在緊張嗎?」男人透過少女面前的半身鏡看到她那副模樣,有點無奈地開口。
「都這個時候了,還是不願意用安娜這個名字叫我,說不定這樣我就可以冷靜下來了。」安娜微微鼓起了臉頰,像是淘氣的孩子。
「這是禁止事項,妳在一個月前簽署的歸化條約中有清楚列明。」男人完全沒受安娜的撒嬌影響,僅是以不帶人情味的冷冰語氣制止。
「是是,『雷歐教官』。」安娜隨便地應了一聲,雖然多得這稱不上慰問的對答讓她稍微分散了注意力,但深植於內心的不安依然沒有消減,倒不如說因為聽到「歸化」二字更感到壓力。
安娜的一舉一動全都看在雷歐的眼裡,他輕易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自信的程度甚至認為根本不需要花上精神注視,只要看她頭後馬尾的擺動就能夠理解她在想什麼,「現在緊張也沒有用,雖然評議會待會才開始,但分數一早就根據妳這個月的表現決定好了。」
「就是這個分數才叫人感到壓力呀……」安娜嘆了一口氣,「萬一不合格怎麼辦?」
「價值評分在四十以下的話,禁止使用丙級以上公眾運輸服務、進入丙級以上商店、無法享有免費醫療服務……」
「我不是真的在問實際上的後果啦!你是在裝傻還是真笨啊……」安娜無力地垂著肩膀,把頭挌在化妝桌上,藉著臉頰傳來的冰冷降低因為激動而升高的體溫,「說到底,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一個多月前,我腦袋裡想的還是怎樣和隔壁班的帥哥打開話題啊。」
「關於那帥哥的事之後務必要寫一份報告跟我說明。」雷歐看著安娜那不檢點的舉止,雖然想要提點一番,但考慮到這裡沒有旁人就稍微讓她放縱一下,「至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就是因為公國沒有反抗嗎?面對千日紅帝國的『收復』立刻就投降了。」
「在那種數字暴力之下,怎樣想都只能投降了吧?只有維持治安的五位數警力對上七位數字的軍隊喔?就算能以一敵十,也注定要戰敗的吧,倒不如說大部份人還很感謝大公第一時間選擇投降呢,避免戰火摧毀這座美好的城市,畢竟這裡可是有數不盡的寶貴文物,例如這座以國名命名的歌劇院……」
「九七二一,是『前』哦。」雷歐這次不得不打斷安娜的話,因為這要是被其他人聽到而去舉報的話,那實在是很危險的事。
「是是是是。」安娜沒有半點反省的意思,但她知道雷歐為何如此凝重,不論是這個月內的歸化期,還是由公國投降至到她屈服選擇歸化期間,她已經看得太多不遵守「規則」的人有什麼下場。
安娜看到雷歐因為自己過於敷衍了事而露出不悅的表情,唯有老實地道歉,只不過她還沒有安份三秒鐘就接著提出自己的想法:「可是投降協議當中不是說好維持公國的管治不變嗎?結果引進這個評分制度……」
雷歐那差不多鬆開的眉頭旋即重新緊鎖起來,「這是為了大家著想,保障生活的必要措施,這在帝國是行之有效的制度,標準也沒有半點苛刻,就只是要做一個正常的人而已,甚至還鼓勵大家發奮向上,營造出只要努力就能夠向上的美好願景。」
「『正常』啊……」安娜禁不住嘆了口氣,這個月她就是為了這個「正常」不停努力學習,從滿腹疑惑到捨棄提問,從內心充斥不滿到停止思考,由不合作到主動配合,除了還有一點在可接受程度內的抱怨之外,她應該已經成為了千日紅帝國法律上所定義的一般國民。
理應如此的,只要待會評議會公佈她的分數合格的話,便能得到國民證明的襟章,只要配戴上那就能恢復往昔正常的生活。
「只是評分根本沒有什麼標準,全部指標都是在黑盒子裡的呀……簡直比公開考試的評分準則更糟糕,唯有看裁判人的臉色,他說對的就是對的,說錯的就是錯,這樣怎可能安心啊?」安娜可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因為這個想法本身就是錯的,經過一個月的指導她很清楚這一點。
雷歐看著安娜那憂心忡忡的樣子,實在有點看不下去,決定走到她的身旁:「當作是送給妳的畢業禮物,教妳一個魔法。」
「魔……魔法?」
看著安娜滿臉詫異,雷歐知道這說法起了不錯的效果,便趕緊開始教學:「妳接下來跟著我做。」他拉了張椅子坐到安娜旁邊,二人正面對視,之後他開始用手揉起自己的臉頰。
雖然安娜不知道這到底在做什麼,但既然雷歐都親自示範——絕對不是因為對方的模樣挺滑稽而起了興趣,她決定跟著做。
順時針揉了五圈,又逆時針揉了五圈,做了兩次深呼吸,又重複了一次揉臉頰之後,雷歐僅豎起食指,從兩邊嘴角的下方往上推。
「——你當我是笨蛋嗎!」安娜看著那張笑臉,只覺得跟著雷歐做的自己過於愚蠢。
只是安娜沒想到,放下手之後的雷歐十分認真地回答:「我沒有當你是笨蛋,這是世界上最強大、也是唯一的魔法,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只要微笑面對就好,不是大笑或者狂笑,而是要像這樣稍微彎起嘴角,就會充滿力量。」
因為雷歐的表情十分嚴肅,所以安娜知道他不是在開自己玩笑,在遲疑了幾秒鐘後,唯有開口問:「這是認真的嗎?」
「無比認真,妳試試看就知道了。」
半信半疑的安娜只好照著辦,豎起她那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壓在嘴角的下方,然後緩緩向上使力。
沒有任何感覺。
她轉頭望向半身鏡,看著鏡裡的自己,禁不住輕嘆了一口氣:「果然很蠢。」
安娜失望地放下了手,她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不可能產生什麼特別的感覺,「假若你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很抱歉似乎沒有效,倒不如說我覺得壓力好像更大了……」
「動作是輔助,幫助妳建立面對現實的正面心態。」雷歐似乎還不打算放棄,他是真的深信這是有效的魔法。
「心態?」安娜幾乎冷笑出聲,「因為你不是被評分的那個人,才能說出這種話吧。萬一我不合格的話,人生可就完蛋了,而你半點也不擔心卻叫我笑?對啊,被宣判『死亡』的那刻,除了笑之外也沒有其他事可以做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有什麼是不是這個意思!笑會讓那些人改變評分嗎?笑會讓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取回自己的家園嗎?笑會……就算笑了什麼都不會改變。一切都……」
「九七二一。」雷歐阻止安娜說下去,接下來的話已經不能只以危險來形容,就算這個空間只有他們,但話語聲還是可能傳出去,和之前那種不過是舉止不檢點而可以放縱一下的情況完全不同。
令人不愉快的沉默降臨在二人之間,雖然安娜似乎不再那麼不安,但取而代之的負面情感也不是叫人能夠釋懷,導致這個狀況的雷歐實在無法接受,想了想後下定決心,說出了原本不打算說的話:「教我這個魔法的人,是我最心愛的女人。」
「誒?媽媽她……」安娜本來賭氣地別過頭去,但聽到這番話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過頭望向凝視著自己的雷歐,她唯一的反應就是難以置信地張開著小嘴,好一會都吭不出半點聲,當冷靜下來後狠狠地搖著頭:「你騙我,媽媽她不愛笑,家裡的照片就是證據,能看到笑容的照片屈指可數,不是還有人笑你們的結婚照中,她的笑容很勉強嗎?」
「看來妳真的還小,日後可要好好努力長大,然後理解她的苦心。」雷歐沒有直接反駁安娜,而是訴說出這種似乎毫不相關,但隱隱中又有所關連的話語,這是他能說的最後底線了。
「可……可惡,又把我當成小孩子。」安娜輕輕磨著牙齒,不服氣的她嘗試把自己能看穿的狀況說了出來:「媽媽是公國的人,我也是在公國出生,在察覺到戰事即將到來而不想流亡他國的狀況下,唯有讓有帝國血統的你先回到帝國,如此一來就可以爭取親屬歸化……」
「九七二一!」雷歐發出了至今為止最為嚴厲的喝止,原本他想讓她多說些話好宣洩一下,卻沒想到她會沒分寸到這個地步。
這一次真的震撼到安娜了,她嚇得整個人僵直,這與這個月相處間刻意裝出來的冷淡不一樣,亦與以往像是警告、提點等等所傳達的意思截然不同,她重新理解自己的立場。
「這個時候,是不是用剛剛教導的微笑來應對就可以?」安娜的腦海裡不禁浮現出這樣的想法,可是看著雷歐散發出來的氛圍,她實在不敢動彈。
看到安娜的樣子,讓雷歐禁不住嘆了一口氣,「弄巧成拙了呢……」他只能把這感慨藏在心裡。
就算雷歐想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就算安娜想要說些什麼,也不敢亂說些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尷尬的沉默最終被擴音器的刺耳聲音劃破,「九七二一,立即前往舞台。」宣判分別的時刻終於來臨。
雷歐率先站起身來走向門口,時間逼迫他啟齒:「去吧,能合格當然最好,但要是有個萬一……」在來到這裡之前他很有自信,但經過一番交談後多少受到了安娜的影響,「不會一次錯失就沒有轉圜的餘地,在下次能夠申請之前,一定要和『她』一起好好活下去,知道嗎?」
門口打開。
安娜默默走過雷歐的身邊,朝他點了點頭,二人的空間有了一道缺口,與其說出不應該說的話,倒不說閉嘴什麼都不說。
安娜一步,又一步前進,腳步很沉重,但是她的心情更重,自以為明白了很多事才決定接納歸化的機會,如今才覺得有更多不明白的事。
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的心意,正因為瞭解了他們費煞的苦心才會選擇歸化,可那個「魔法」到底有著什麼意思?安娜實在想不通、看不透。
安娜還沒愚蠢到認為,父親真的會叫她在台上笑著迎接那些人的評分,要說只是讓她放鬆心情更是不可能。
「總不可能是笑到最後的人才是勝利者吧?要是最後答案竟然是精神勝利法的話看我把他的臉頰咬下一塊來……」安娜輕嚷著舒緩心中的鬱結,距離通道的盡頭不足十步,可以看見舞台上的照射燈燈光了。
結果,在安娜踏上舞台,走到照射燈聚焦的位置並且站好時仍然想不出答案。
在她面前的是好幾塊等身大的鏡子,幾塊鏡子拼起來有點像是防禦工事的護牆,三塊正面對著安娜放著,左右兩邊則是斜著擺放。
「九七二一。」
聲音從鏡子背後傳來,不是透過播音器而是真正的人聲,安娜這才意識到鏡子背後應該有人,說不定眼前的不是普通的鏡子而是單向玻璃。
在安娜想著這些事時,話語聲繼續傳來:「我們已經仔細閱讀過妳歸化期間的表現報告,在詳細審議後得出以下結論……」
聽到令自己不安良久的宣判終於要落下,或許是受到滿腦子的思緒影響,讓安娜的嘴角不自覺地彎起。
這一瞬間,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似乎有點理解「魔法」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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