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視線逐漸清晰起來,我用手臂遮擋着目昡晨光,依然感到頭昏腦脹,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身下的沙粒傳來陣陣麻癢,熱力如針般拼命鑚進我的皮膚,我坐直身子,眼前竟然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雙腿彷似不受控制般奔向那片清澈無比的汪洋,暖風颳過我的耳畔,煩惱和痛苦根本追不上我,我快得好像年輕了十歲!
好涼快啊!冰涼的海水將炎熱一掃而空,此刻的我好快樂,有誰來和我玩水呢?咦?我環顧四周,怎麼⋯這個沙灘只有我一個人⋯⋯我在這裏幹甚麼?「叔叔,叔叔。」有把氣若游絲的聲音在呼喚我。剛才還空空如也的地方,有個坐輪椅的少女在對我招手,我好像認識她。我跪在她身前,好看清楚她的臉,蒼白的臉上掛着一個令人痛心的笑容,承受着巨大痛苦卻努力牽扯的嘴角,騙不了我的。她從懷中摸出一本筆記本,遞向我:「請替我完成它吧,叔叔。」她那麼費力地吐出一字一句。儘管是預料到的告別,淚水還是不可抑止地傾瀉而出,我拼命點頭,不想以哽咽的聲線與她説話,於是我也竭力撐起笑容,是妳教會我微笑的意義——老天爺是個壞蛋,他故意將荒謬的事情安排在我們的生命中,而你束手無策,你只能報以一個微笑,説:「我很痛苦,但我沒有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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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別走!」兩個青年從遠處跑過來,他們一高一矮,他們語氣十分焦急⋯⋯這是我的孩子!我的寶貝我的心頭肉我的所有!記憶排山倒海般襲來,我記起一切了,我為了甚麽而殘喘至今⋯⋯我親愛的兩個孩子,一念及此,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在頭腦轟炸開來,我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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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侯,我的大兒子在旁呼呼大睡,不知他已經守候在旁多時,我的小兒子雀躍地大呼小叫,立刻要醫生護士來看我,唉,老爸真沒用,不僅沒能給你倆一個美好的童年,還成為了負累,我是一個失敗的丈夫,失敗的父親,所以你媽才會離開⋯⋯「爸!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你不會再有事的。」對於一個病人,親人的倍伴是何等重要,雖然我深知面對病魔終究是一個人的事,但有人在等待自己的感覺卻能給予你無限的動力,在鬼門關徘徊的時候,猶其舉足輕重。若要孤身一人面對這些,實是雪上加霜,可是世界上永遠有人正在經歴你難以想像的不幸,令你發現自己何其幸運,對我來説,這個人便是我的病友,年輕又勇敢的阿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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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老生常談的告誡,我總是嗤之以鼻,直到它們應驗時,我才驚覺自己已浪費了大半生,所以老天才會乾脆把餘下的都奪走吧。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想必我上輩子是大奸大惡,做盡喪盡天良之事,方落得如此下場吧。五十歲的我,患上了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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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住院的第一天認識了阿悅,甫進病房我便看見一個滿身插滿喉管的女孩在專心致志的看書,她的眼神有與年齡不相符的堅䝘,我倆目光交滙之際,她卻向我投以一個病懨的面容上不該出現的微笑,籠罩在心中的絶望剎那間隨之飄散。「你不用休息一下嗎,看了兩小時了。」我好奇道。「我下午還有療程呢,得把握時間。」她若無其事地說。(後來我才體驗到,化療後根本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她又補充道:「叔叔,我想當作家。」我當時想對她説在香港是不可能當全職作家,但還是嚥了下去。「因為寫作真的好快樂,創作使我感到自己仍然活着。」她微笑道。如果人能散發出光芒,那它們一定名為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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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我們成為了無所不談的好友,無所事事的我也開始習慣閲讀,被困在病房中便只能靠其他人去察看這個世界了。「阿悅,原來巴黎車站的時鐘總是被調晚一點,好讓遲來的旅人不會錯過心中所愛。」我與阿悅分享這個剛看到的冷知識。「好浪漫啊。」她眯眼一笑,然後又暗淡下去。阿悅原本也能談戀愛,享受生命中的溫度⋯⋯我卻發現,從來都沒有人探望過阿悅,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在戰鬥。你沒有家人朋友嗎?這樣的話我實在問不出口,永遠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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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療把我折騰得生不如死,每一次都是地獄般的凌遲,鏡子中的我已經面目全非,劇烈的嘔吐,暴瘦和脫髮把我摧殘至體無完膚,揮之不去的疼痛感更令我食不下嚥,坐立不安。我問阿悅:「你有信仰嗎?」「有,我深信造物主是個混蛋。」我倆笑得合不攏嘴,可就連笑也會抽動身體,痛不欲生。「你怎能這麼樂觀⋯⋯我要不是兩個孩子的爸,說不定一早已經放棄了。」我真誠地道。「因為我不想輸啊,老天給我百般折磨,我若垂頭喪氣,豈不是如他所願嗎?我要笑,好氣死他。」我倆又一陣痛苦笑。阿悅所言非虛,實在沒有人需要經歷癌症的痛苦,更何況是年輕人,他們還有寶貴的夢想,不畏世俗的勇氣。反觀自己,在生病之前,每天營營役役為了兩餐溫飽,做着討厭的工作,和被圈養的畜生有何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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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我是女生,所以比較能忍痛呢,叔叔你要加油。」這是阿悅最後的話,我看着筆記本內歪斜的字跡,心中一陣酸楚。「武俠小說嗎⋯⋯傻孩子。」阿悅從來沒有給我看過她的作品,她說想要完成後才讓我過目,「不,我先再改一下,這段落寫得不是很好⋯⋯」一向自信的她頭一次面有難色。然而,她還是沒能親自為故事寫下完美的結局。一個悲劇注定不會有令人快樂的結尾,所以阿悦沒能撐過來,但放心吧,叔叔會替你完成的。
我看着墓前阿悅的笑容,果然天意弄人,肯定是你愛和老天作對,他才那麼快帶你走吧。縱然病癒,但我不會再心存僥倖,今後的世界依然充滿痛苦,但我不會認輸,我昂首向天大:「臭老天,我絕對不會認輸的。」「阿悅,安息吧。」這就是對抗殘酷世界的唯一方法,身處不幸中一個無奈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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