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傷了,扶我出去!」他大喊,趕緊用袖子把滿臉涕淚擦乾淨。
衛兵打開門,看到他腿上的傷口,有些不解,但還是說:「我去請神官⋯⋯」
他感受到解慾帶來的疼痛漸漸消退,但仍不想待在書房,於是喝道:「扶我過去!」他用上命令句,既然對方稱呼他為大人,多半是把他當成桑彌耶爾的貴賓了。
果然,衛兵立正站好,答道:「是!」攙扶起奧涅斯,帶著他離開房間,往城堡樓下走去。
「大人,您⋯⋯」
奧涅斯知道衛兵想問這傷口的狀況,於是打斷他的話,問說:「神官是什麼?」
「坎合巴神官,一名藥師。」衛兵一點也沒想要掩飾語氣裡的厭惡。「白侏儒。」他特別補充道。
奧涅斯想起漢爾頓那時所說,這名坎合巴神官有可能就是交給公爵解慾的人。他跟著衛兵走下樓,來到位在三樓的神官室門前。
「坎合巴在嗎?」衛兵拍門問道。
「進來。」傳出來的聲音帶著特殊的口音,讓奧涅斯差點沒聽懂。
衛兵替奧涅斯開門,嫌棄地別開頭,迴避著從神官室內飄出的白色的煙霧。奧涅斯嗅了嗅,從這煙中聞到熟悉的味道,讓他不由得有了些親近感。在艾爾德雷德那密不透風的煉藥室裡也是這個味道——苦、澀、酸和濃郁的藥味。可能是黃靄城為在北方,白煙中少了股汗臭味。
衛兵開門後沒有要進門的意思。奧涅斯一拐一拐地走入內,神官室裏頭煙霧彌漫,要不是打開門時部分的白煙散出,他恐怕沒走幾步就撞到桌椅了。裡面的空間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小,大概只有他書房的一半,桌上放著各種煉製藥水的儀器,一旁的書櫃塞著滿滿的書。
坎合巴神官皮膚死白,雙瞳鮮紅,頭頂光禿禿的,身材矮小微胖。他縮在一張大椅上,瞟了奧涅斯的右手一眼,說:「資格者?大腿受傷了?坐。」
奧涅斯坐到神官對面,坎合巴用小刀將被鮮血浸濕、黏在傷口上的布料割開,拿出針線縫合,再抹了些藥膏上去,最後纏繞上繃帶。他動作快速俐落地處理好傷口,把剛剛的藥膏裝進一個木盒並交給奧涅斯,說:「每天換一次藥。」
奧涅斯接過藥盒,依稀覺得這藥膏有點不對勁,卻也不打算質疑坎合巴,只是說道:「謝謝。」
坎合巴面有意外,那酷似鴿子的紅色眼珠子上下打量了奧涅斯一下。
「怎麼了?」
「你挺不一樣的,光從你看我的表情和講話方式就能知道了。」坎合巴見奧涅斯不甚明白,於是又問:「你大概不知道其他人怎麼看待我們尼安人的吧?」
奧涅斯回想了漢爾頓、剛剛那個衛兵,甚至是莉維雅談到尼安人時的狀況,才恍然大悟。他眨眨眼,說:「我以前住的地方比較特別一點,光是要活下去就費盡心力了,可沒空去分什麼人,不如說只要別人別瞧不起我,我就感到萬幸了。」
坎合巴愣了愣,哈哈大笑,接著搖搖頭說:「不只是瞧不瞧得起,你不像在看另一種種族的人,你知道嗎?只要那種眼神顯露出來,不論接下來的是尊敬是輕視,都不重要了。」他搶回奧涅斯手中的藥盒,說:「等我一下。」
奧涅斯一笑,問:「是不是偷工減料了?」
坎合巴詫異地看了奧涅斯一眼。「同行?」
「只是學過一點而已,算不上同行。」
「你可別說出去了,那些特別沒禮貌的傢伙來找我拿藥,我都會給沒這麼純的,讓他們多痛幾天。」
奧涅斯好笑地搖搖頭,看著坎合巴重新搗碎藥草,製作藥膏。「你為什麼會離開保留區,來到這裡替公爵做事?」
「你聽聽就好,我們的最後一塊土地叫做愛匹特羅,不是保留區。」
奧涅斯看出坎合巴雖得漫不經心,但其實很在意這件事,改口說:「你為什麼會離開愛匹特羅?」
「我們尼安人一定要派人到權貴身邊當神官,這是保障愛匹特羅獨立性的交易。」
「負責製藥嗎?」奧涅斯不經意往旁一瞥,發現神官室和他的房間景色幾乎別無二致,只是上下差了些高度而已。
「現在是,以前還包含了土地勘查,物種調查和神話傳承。」坎合巴抬頭,用搗藥的小木杵指了指奧涅斯的右手背,說:「那個就是其中之一。」
「原來這是你們的神話?所以寶藏和神劍是真的存在的?」奧涅斯舉起右手。
「當然,你不都戴上聖物,成為資格者了?」
「我只是不解,如果真有神劍,為什麼當初不拿來對付我們的老祖宗?」
「當初西諾迪人來到這片大陸,尼安人才剛經歷過一場非常嚴重的內亂,能打的死了九成,而起因就是有個部族拿到了神劍。」坎合巴解釋道。「所以一來不敢;二來強弱差太多,用了也打不贏,只能快點把值錢的財寶和神劍藏好,免得被你們的老祖宗搶走。」
奧涅斯點點頭,算是證實了寶藏的存在,接下來就是要想辦法逃離黃靄城並與特雷佛重逢了。
坎合巴把調配好的藥膏遞給他,他接過後道了聲謝,猶豫片刻,還是問:「解慾是你的建議嗎?」
「怎麼可能,我十年前來到這裡,才從上一個神官那邊學到這種藥方的。」坎合巴搖頭否認。
「十年前?這種藥不是最近幾年才興起的?」
「有和流行是兩回事,至少我十年前就開始調配了,公爵的用量還挺大的,每個月都要搞一堆給他。昨天十年來第一次要我弄解藥,我可都把方法給忘了。」談及解藥,坎合巴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接著說:「後來才知道是給漢爾頓的兒子服用的,早知道故意弄錯個藥草,毒死那混蛋生的賤種了。」
奧涅斯搖搖頭,不打算對兩人間的恩怨多做評論,跟坎合巴再次道謝後離開了神官室。門一關上,衛兵便刻薄地笑說:「他身上的味道不好聞吧?要是我受傷了,我寧可去街上的藥房買藥。」
「煉藥房的味道而已,普通的煉藥房味道更重。」
衛兵看了奧涅斯一眼,眼中多了些隔閡和排斥,似乎只要沒一起說尼安人壞話就會被當成異類。奧涅斯也不在乎,他可不打算透過貶低他人來交朋友。
回到房間,奧涅斯坐入椅子,想起雷匹達特所教,閉上眼,嘗試著感受所謂的魔力,好一陣子後睜開眼,卻什麼都沒感覺到。
思考了一下,他站起身擺好架式,抽出彎刀,卻是想到雷匹達特所說,他在用拔刀術時有用上魔力,這樣的話他應該能藉由這個動作感受到從心臟竄出的力量。試了幾遍,果然在拔刀的瞬間有股暖流從心臟衝到手臂,跑進彎刀,又衝了回來。他露出微笑繼續嘗試,並試著抓住那道暖流,終於,在一次拔刀後他掌握住一部份準備跑回左胸口的魔力。他試圖把這一丁點魔力維持在手臂,這股力量拼命掙扎、反抗,一不小心,就被它溜回胸口了。但這樣一來,他感覺到身上有了些不同,就像是身體多了一個難以操控的部位在左胸口。
「別這麼調皮。」他喃喃自語,接下來一直到入睡,除了用餐外他都在試著抓牢魔力,卻了無進展。
一天過去,他開始了在黃靄城的日常生活。他房間裡的書櫃有滿滿的書,但他沒有看書的習慣,桑彌耶爾也不准他出城堡,能做的事就只有練習刀法,在這方面不論他或雷匹達特均覺得他的進步神速;或著嘗試馴服體內的魔力,這就效果不彰了。有時他會在練習場見到莉維雅,這名貴族千金似乎沒有把要怎麼幫他逃跑放在心上,一次談話,聽到莉維雅已經逛遍黃靄城後他苦在心裡口卻難開,他只要一出房門就會跟著兩名衛兵,連悄悄話都沒辦法說,更不用想商量逃跑的方法了。
來到黃靄城的第九天,奧涅斯一早就被女侍叫醒,女侍服侍他換上一身正裝後將他帶到桑彌耶爾的書房前,進房時他的彎刀被門外衛兵收走。房內只有兩人,桑彌耶爾坐在書桌後,靠門側則坐著一名女子,女子見奧涅斯進門,端雅起身。
「這位是利奧波伯爵,替我看管昆德爾山的精鐵礦的開採,是我得力的封臣。」桑彌耶爾替他介紹書房內那名女性。「這位就是我在信中向妳提到的神劍資格者,奧涅斯。」
「果然和您所說一樣,相貌堂堂、氣宇軒昂。」利奧波伯爵是名五十多歲的女姓,有著大大的鷹勾鼻,銳利的眼神。她意有所指地加了句:「年紀看起來比我小女兒還大一點。」
「很快就會門當戶對了。」桑彌耶爾回應道。
奧涅斯對利奧波點頭當作打招呼,逕自走到唯一一張空椅坐下,也不知道桑彌耶爾找他來幹嘛。他聽著桑彌耶爾和利奧波伯爵討論如何從昆德爾南山往內探,去尋找藏在天啓群山內的神劍;又指示利奧波開始派出間諜滲入位於桑彌耶爾公國西方的伯爵領,等找到神劍後準備製造理由好讓他們能出兵侵略。
奧涅斯也沒掩飾他的無趣,一邊打量著利奧波伯爵——她畫著過濃的妝容,穿著華美,身上飾品不多,但每個看起來都昂貴非凡——一邊拿出銅幣翻著。等到兩人的談話結束後,利奧波伯爵起身向兩人告辭。他跟著站起,本來以為沒他的事,利奧波伯爵卻朝他走近,塞了一袋小皮袋給他。
「這是給您的見面禮,期待奧涅斯公子來拜訪鄙城的那一天。」利奧波伯爵說,兩人距離一近,奧涅斯便能看出這名女爵是用濃妝來掩飾極差的氣色,接過皮袋時注意到利奧波袖子和手套間露出的皮膚有些抓痕。
他還想推拖,利奧波卻退了開,稍稍欠身,跟著桑彌耶爾一起離開了書房。
奧涅斯看著利奧波塞給他的皮袋,皮袋其中一面繡著利奧波的家徽,兩座對稱如同雙手掌的山。他將袋口純銀的封口鍊解開,往內一看,倒抽了口氣。袋子裡是一顆顆鵝卵石大小的寶石,分明有力的稜角顯現出精細的雕工,溢出的流光透露出連城之價。
他從中取出一顆黑如夜幕的寶石,寶石裡佈滿如同銀河般的星點。
這顆寶石,讓他想到他和特雷佛搬到第四區的第一天。他們的房間在頂樓,住進去時天花板還有一個大破洞,那天中午陰雨綿綿,晚上卻撥雲見月,兩人就躺在地板上,透過天花板的破洞往外望。
那天是他第一次欣賞星空,欣賞屬於他們的星空。
星闕。他想到當他在讚嘆星空之美時,特雷佛向他說過有著銀河在內的寶石,應該就是他手上的這種寶石。
「你沒聽到她說嗎?這只是見面禮。」
他一驚,轉身發現桑彌耶爾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在一旁看著他,眼神似乎在重新審視著他。他忙把星闕塞入口袋。
「坐。」桑彌耶爾命令道。
桑彌耶爾點燃菸斗,抽了口,坐回書桌前。「接下來幾個月,我會慢慢找我的親信來討論關於我找到資格者的事,利奧波是第一個,她是跟我最久的封臣。」他吐出個煙圈。「她女兒的事不只是說說而已,大概下個月會帶你去見面。別擔心,她女兒長得像她某任情夫,你知道的,能當情夫的人長相都不會太差。」
奧涅斯一怔,不解地問:「什麼跟什麼?」
「沒聽出來?你要有老婆了,利奧波的女兒。」
奧涅斯眉頭皺起,沒想到兩人短短幾句話就交代了他後半生要相處的對象,他可不打算跟素未謀面的人成婚。
「別那個表情,大不了你自己去外找情婦,相信我,對方也會有同樣想法的。」
「你們貴族的生活可真多采多姿。」奧涅斯語帶諷刺地說。
「貴族生活嗎?這倒有趣了。」桑彌耶爾露出抹玩味的笑容,說:「我有特雷佛的消息了。」
奧涅斯一怔,急忙問道:「什麼消息?」
桑彌耶爾像是要賣關子似的揮了揮左手,說:「這件事等等再說。進來!」
書房門打開,一名衛兵拿著黑色的木盒子進門。裝著解慾菸斗的盒子。看著桑彌耶爾打開菸盒,奧涅斯保持冷靜,菸盒內還放著一天份的解慾。從那天後他忍下了癮頭,並每天小心翼翼地將一份解慾菸草扔出窗外,以防桑彌耶爾來檢查。
桑彌耶爾把菸草室填滿。
「我猜⋯⋯我知道你沒有染上解慾的癮。原本以為你只是普通的地痞小混混,靠財富和地位就能讓你乖乖聽話,但我總覺得你⋯⋯沒那麼單純。」桑彌耶爾把菸斗拿到他面前。「我甚至不清楚你為什麼會願意冒著危險去搶那台貨車,你剛剛看著寶石時眼裡有的是滿足卻不是貪欲。平時我挺欣賞知足的人,但你的話,卻是麻煩了些。」
看著遞來面前的菸斗,奧涅斯只能接過。菸草被點燃,奧涅斯遲遲沒有把菸嘴放入嘴中。
「漢爾頓被我殺,不是因為他殺了幾個同袍,單純只是他背叛了我,我沒辦法再相信他。」桑彌耶爾晃熄火柴,說:「我不會因為你有特別的身份就手下留情,別考驗我。」
奧涅斯知道他只剩一條路能走,正想假裝吸一口時,桑彌耶爾又說:「還有,別以為你的演技夠騙過我。」
奧涅斯瞪著桑彌耶爾半晌,最後只得將解慾吸入體內。
解慾進入肺部,開始發揮藥效,奧涅斯只覺得飄飄然的,眼前朦朧如夢,不久便昏睡了過去。
這次的景象不像上次那般清晰,眼前浮現的是一個輪廓模糊不清的男孩,只依稀看得出男孩跟他一樣有著黑髮黑眼,正用求救的眼神看著他。
然後,男孩露出笑容。純粹的笑容。
這是第二次使用解慾,效果不如第一次強烈,一會兒後他睜開眼,甩甩頭,把飄在空中的感覺甩掉,隨即他感覺到臉頰上有淚痕,趕緊擦拭乾淨。
「你上次騙了我吧?依我猜測,你看到的是你的好友。」仍在看書的桑彌耶爾也沒抬頭,只是瞥了他一眼。「是怎樣的人?那位特雷佛。」
奧涅斯沉默了一下。「跟我一樣,追逐財富,想要過上好日子的人。」
「那樣的人我很熟,跟那種人作朋友得很小心,因為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從背後捅你一刀。」
「那是你不懂特雷佛。」關於這點,奧涅斯十分確信。
「在揣摩他人這一塊我從不敢這麼有自信,這樣會顯得我很無知。」桑彌耶爾說。「我曾經也有過這種朋友,不計一切代價也要從底層爬出來的朋友。一起努力,一起分贓,差點一起飛黃騰達的朋友。」
「後來呢?」
「後來?他相信我,但我背刺了他。」桑彌耶爾抬頭,咧開嘴露出笑容,指著自己的右後腰,說:「我從這裡刺進去,然後轉動匕首扭開傷口,最後將他推下山崖。」
「這也是你用解欲控制漢爾頓的原因?認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會背叛身邊的人?」
「不是認為,這是事實,每個人都會背叛身邊的人,只是看背叛後能換到什麼。」桑彌耶爾放下手中那本厚厚的書,左手揮了揮,說:「換個話題吧,不知道你曉不曉得,那時大家在搶的聖物是項鍊,不是戒指。沒有人想到那輛馬車內有兩個聖物。」
奧涅斯記得莉維雅那天也有說過車內應該是項鍊而不是戒指。「然後?」
「就在昨天,偉大的海多米雅國王,奧爾西尼十二世宣布他找到資格者了。」
這句話讓奧涅斯想到那天,多麗斯緊盯著他身後的特雷佛,而特雷佛在拿寶藏時把一堆飾品戴到身上了。
「該不會⋯⋯」
「就是你的好朋友,特雷佛。特雷佛勳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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