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鳥之歌 - 10-1 天啓鳥之歌

河水不定，搖著，晃著，飄著。他隨波逐流。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憎恨。有的是接近虛無的空洞。不知為何而活，不知從來都為何而活。

甚至不再多想，就這樣飄這，感受到力氣隨著河水流逝，意識越來越飄渺，乾脆閉上眼睛，任由河水將他淹沒。

沉沉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徘徊於生死之間時，他聽到有人說：「你不能死。」

說話的是一名女子，聲音溫婉卻有點生硬，他依稀覺得耳熟，卻又想不出是誰。有人掰開他的嘴，將水灌入。

此時，他才發覺自己已經不在河中了。清水流過乾裂的嘴與喉，滋潤了他的意識，他試圖張開眼，卻連動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你傷很大，先睡覺。」

奧涅斯渾身發燙，全身乏力，腦袋昏昏沉沉的，也只能繼續昏睡。半夢半醒之際，他聽到有人在唱歌，那是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唱的，歌聲溫柔婉約中帶著悱惻纏綿，扎心的同時卻又讓他心頭一暖。

當下次清醒時，奧涅斯終於有力氣睜眼，呆滯了一會，腦袋才開始運作。他躺在數張並起的椅子上，腰間有傷的部分則懸空，看著木頭天花板，感受著河流的晃蕩，意會過來他身處一艘船內。

「你醒了！」

奧涅斯轉頭，看到一名少女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少女身材嬌小，有著如瀑的白色秀髮、腥紅的眼瞳和死白色的皮膚——尼安人——他明白為甚麼會對少女說話的方式感到耳熟了，那奇特的口音跟黃靄城的坎合巴神官十分相似。

「我們在河裡見到你，把你釣了起來，再晚一些你可能就不會活了。」少女說話的口音比坎合巴還重，用字遣詞也生澀了些，只是她語速較慢，聲音柔和，不難聽懂在說什麼。

奧涅斯嗯了聲。

船艙的門打開，一名同樣也是尼安人的男子走進，男子肌肉結實，身高在尼安人中恐怕算得上高的，但依舊矮上奧涅斯一顆頭。男子怒視奧涅斯一眼，說了一段話，少女也回了幾句，兩人用尼安族的語言對答著，意見似乎有了分歧。男子的語氣中帶著怒意，這股怒意不像是對著少女，而是奧涅斯。最後少女冷冰冰地說了一長段話，男子愣了愣，鞠躬退出了房間。

「對不起，我知道在⋯⋯用尼安語沒禮貌。」少女說。「你有地方要去嗎？」

「問這做什麼？」

「我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回愛⋯⋯回我們的國家。」少女問道。

「為什麼我要去愛匹特羅？」

少女並不介意奧涅斯那不友善的語氣，反倒詫異地問：「你知道愛匹特羅是什麼嗎？」

奧涅斯瞥了少女一眼，認為已經表達夠清楚了，不打算回話。

「我們正要回去，想問你順路一起，等好了再離開。」少女也不介意奧涅斯的冷淡，殷切地問道。

「我還有選擇的嗎？」

「等你傷口好，可以走的。」

奧涅斯冷冷地問：「你們不是因為印記才救我的嗎？這樣還打算讓我離開？」

「印記？我不是很會這個詞。」

奧涅斯不耐煩地舉起右手，這才發現右手纏繞著繃帶，遮蓋住了印記。

「啊，尼安語是珮麗加，印記，印記⋯⋯」伊耶蘿重複了好幾次，似乎在把這個詞記起來。「其他人沒看到你的佩⋯⋯印記，看到了會很多麻煩的。」

奧涅斯又嗯了聲，對於能去哪、要去哪，他也不是很在乎了。少女以為他在猶豫，於是說：「你再休息一下，等想好了和我說⋯⋯我的名字是伊耶蘿，你的呢？」

「奧涅斯。」

「吃些食物吧，奧涅斯。」伊耶蘿從旁拿出肉乾，替他撕成一條一條的。

奧涅斯伸手接過，想要坐起來吃，卻被腰間的疼痛扯回椅子上。

「奧涅斯傷得很大，上藥了，但不會很快好。」

奧涅斯只能躺好，把伊耶蘿交到手上的肉乾放入嘴中，身體虛弱到連咬東西都很吃力。他花了很久才吃完伊耶蘿準備的食物，這耗盡他全部的力氣，很快又睡了回去。

這一覺他睡得不是很安穩，不斷夢到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噩夢的回憶，相遇、玩耍、逃跑、買了屬於他們的家⋯⋯

還有第一晚的星空。

那晚的星空是他與特雷佛人生漸入佳境的象徵。

所以他不被需要了。

奧涅斯從夢中驚醒，感覺船隻沒在航行，看向仍在一旁的伊耶蘿。伊耶蘿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解釋說：「奧涅斯發燒著，我叫人去買藥草。」

奧涅斯輕輕一嘆。「老實說吧，妳到底救我做什麼？」

伊耶蘿瞥開眼，說：「我真的想救奧涅斯，其他人得聽我的話，就讓我救奧涅斯了。」

這個解釋完全是顧左右而言他，奧涅斯不耐煩地看了伊耶蘿一眼。

「奧涅斯也有印記，我就從最早開始說吧，關於我們的聖物和印記的事情⋯⋯還是奧涅斯不想聽？」

「隨妳。」

「那我就慢慢說，只是我⋯⋯你們的語言說得不好，聽不懂對不起。」伊耶蘿微笑。她用好聽的嗓音，不熟悉的語言說著尼安人的故事。奧涅斯聽著，加上本身的了解，也懂了八九成。

三百多年前，西諾迪人遠渡重洋來到懷斯特大陸上，遇上了剛經過一場戰亂的尼安人。武器精良的西諾迪人趁隙而入，強取豪奪把土地一塊塊搶了下來，甚至對尼安人展開殺戮。被逼到絕路的尼安人只能靠著貢獻出對草藥、地形與原生物種的知識換取苟延殘喘的機會。這就是神官一職的由來。

時間過去，西諾迪人已經比尼安人更了解懷斯特大陸了，神官一職變成傳統而不是必須，對西諾迪人來說尼安人失去價值。而最近，愛匹特羅內的山脈被發現含有貴金屬，幾個月前有神官帶回了兩國想要收回並共同擁有愛匹特羅的消息。這讓尼安人開始害怕，害怕他們的僅存的土地被奪取。

「所以我們有人把聖物都偷了，並分給⋯⋯人，奧涅斯要⋯⋯原因嗎？」

「猜猜原因，或推測、猜測原因。」奧涅斯聽出伊耶蘿不會這個詞。「還有，西諾迪人。」伊耶蘿都是用「你們的祖先」和「你們的種族」來稱呼西諾迪人。

「阿⋯⋯謝謝。」伊耶蘿把這兩個詞默念了幾次，接著說：「奧涅斯要猜猜原因嗎？」

奧涅斯興致缺缺，卻隨口回應道：「討好？轉移注意？」

伊耶蘿搖搖頭，似乎在鼓勵他繼續猜測。

奧涅斯發現聽人說話和與人交談能讓他暫時脫離那種空虛的感覺，於是開始思考。想到聖物一個送給了有大量兵力的邊境公爵桑彌耶爾，另一個則是到了布拉班特精銳兵的首領手中；而另外兩枚則造就了北方荒漠上的亂戰，於是問：「製造內亂與紛爭？」

「對。」伊耶蘿說。「偷的人想讓西諾迪人打架，這樣才有可能搶回本來的土地。」

「這跟這艘船和妳救我有什麼關係？」

「奧涅斯是因為印記的原因才會摔入河中的吧？我是這樣『猜』的，所以得負點責任。」伊耶蘿露出些許得意的笑容，像是用了新詞彙感到開心。「船的話，我們正在回家的路上，因為找回了剩下的兩個聖物。」

「剩下兩個聖物都在這？」

「在我這，我是負⋯⋯嗯⋯⋯我的工作是看好聖物，同時出現在很多活動，這在愛匹特羅這是一個職位，叫做聖者，用尼安語發音就是伊耶蘿。」

「負責。」奧涅斯提示說。他想起坎合巴曾跟他提過這個聖者，打量了一下伊耶蘿，眼前的少女嬌小瘦弱，看起來弱不經風，不像是能保護聖物的人；不過他也知道掌握好魔力，體態反到是其次了。

似乎看出奧涅斯眼中的疑慮，她淺笑說：「聖者是不能練武的，原因是怕看守者自己去⋯⋯用印記。」

這樣專門設立一個職位看守聖物要幹嘛？奧涅斯只覺得奇怪，只是也沒興趣開口詢問，短暫的交談讓奧涅斯再次感到疲憊，他闔上眼。

在準備睡著的恍惚間，他又聽到了伊耶蘿的歌聲。歌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在如同搖籃般輕晃著的船隻內包覆著他，添滿了本來的空虛，但隨之而來的是被重要之人背叛的悲哀與痛苦。最後，餘音如縷，細細抽離，而他也沉沉睡著。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後腰的傷口痛醒，睜眼發現伊耶蘿正在替他換藥。

「吵到奧涅斯了？」

「沒有，那個⋯⋯」奧涅斯遲疑了一下，或許對他來說在河中淹死是一條他比較像嚮往的路，但伊耶蘿依舊是救了他一命。他深深嘆口氣，說：「謝謝。」

伊耶蘿微微一笑，幫他處裡完腰上的傷口，問：「要不要吃藥？能讓身體比較有力，傷口好比較快。」伊耶蘿坐回他身邊的椅子，將一碗熬成泥的藥草用湯匙舀給他。

奧涅斯察覺到船已經重新啟航了，看著伸到他臉上方的湯匙發出刺鼻的藥草味，他忍痛奮力坐起身，接過湯匙與藥碗，慢慢把藥泥吃了下去。

等吃完藥，奧涅斯問：「妳唱的那首歌⋯⋯叫什麼？」

「曲是我隨口唱的，詞是有關天啓鳥的傳說。奧涅斯知道天啓鳥的傳說嗎？」

奧涅斯想到莉維雅也曾問過這個問題。不知道那名鬼靈精怪的大小姐有沒有按照約定去王城找我，還是被她父親抓回家了。

「負責派出鴿子監視罪犯的神鳥？」

伊耶蘿摀嘴一笑，搖搖頭，說：「那是我們祖先騙西諾迪人的說法，當初他們很不開心，卻也只能在神話上面說說謊來⋯⋯讓自己好過。」

「那尼安人的版本是什麼？」

伊耶蘿先小聲唸了幾次「版本」這個詞，才說：「天啓鳥是我們的神鳥，奧涅斯說的鴿子是祂⋯⋯最後一片羽毛前一片變的。」

「倒數第二。」

「倒數第二片羽毛變的，鴿子會自由地飛著，替祂欣⋯⋯看祂造出的世界。」

「最後一片呢？」奧涅斯剛問完就想到答案了。「尼安人嗎？」

「對，尼安人。」伊耶蘿指了指眼睛、頭髮和皮膚，就如同白鴿般的白髮紅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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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天啓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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