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狀況如何?一日一夜了。」
「放心,呼吸跟脈搏皆見穩定,虛耗過度而已。」
一老一少談著。暖流傳遍全身的神經線,各部位的知覺逐一恢復,猶如重新接上電源的玩具。後腦一片柔軟,背脊下方稍硬,四肢俱為厚實的布料覆蓋。原來正躺臥在床上。來恩試圖睜開眼睛,奈何眼簾沉重得過分。此刻,他恍然大悟,昏厥與睡覺乃是截然有別的概念。
「爺爺,他的眼皮抖了一抖。要甦醒了。」
得年青聲音鼓勵,來恩抖擻意志,臉部肌肉再度發勁,終於強行睜大眼睛。光線撕破了渾黑,視野頃刻陷入朦朧。待他稍加適應,事物輪廓方見明朗——木樑,由深棕色木樑架起的屋頂,滿是純樸的原野風格。
「你感覺如何?身體可有痛楚?」
來恩望向右側,年青聲音的主人站在床邊。其年紀看來跟來恩相若,有一頭黑中帶褐的捲髮,雙目炯炯,四肢結實。打量他的衣裝,上身穿純米色短袖汗衫,胸膛位置留有淡黃的汗印,下身則繫著棕色布腰帶的墨綠長褲。一副慣於勞動的打扮,來恩聯想到歷史科教材的卡通插圖。
「這裡,是甚麼地方?」頭緒紛亂,索性拋出率先閃過腦海的疑問。
「洛頓農莊,在希瑪利亞附近。」少年身後傳來沉厚的嗓音。是個滿頭白髮,鬍鬚濃密的老人家。他穿著白底灰紋的細方格襯衣,配搭深棕色的吊帶西褲,氣質比少年溫文。「昨日清晨,你暈倒在農莊外的河邊,身體十分虛弱。我的孫兒於是把你抬到這間主屋,加以治理和照料。」
河邊,錯得離譜。海底的龐然巨影、違反自然的引力,以及徒勞的掙扎動作,驚慄刻印在新鮮的記憶中。滴答滴答,回想之際,他以為水珠從髮梢地滑落,骨肉仍然冰涼濕透。及至雙手慌得撐起了上身,被窩被猛然推開,他才注意到一身衫褲與少年的同款。乾爽的,也是乾淨的。
「我替你換上的。你只穿短褲,又浸在水中,容易著涼。」少年連忙解釋。
來恩滿臉迷茫,未有回應。老人遂主動詢問:「可以把名字告知我們嗎?」
「名字?我叫來恩,全名潘來恩。」
「來恩?來恩,來恩……」這一回輪到老人若有所思。反複唸了好幾遍,他才闡明窘態的原由:「當初見到你的時候,我暗嘆這張臉甚有故人的影子。居然連名字都跟他們的愛兒一模一樣。」
「跟你介紹,我叫狄捷,」祖父溺於往事,少年趁機插話。「這位是我的爺爺賀維.洛頓。他是皇家學院的退休教授,以前天天講課,習慣嘮嘮叨叨。」
「歐美的名字形式?」來恩詫異於語音與內容的錯配。「那麼你們也喚我的完整姓氏吧。潘德拉剛,來恩.潘德拉剛。」排在名字後的陌生字音,教緊張的牙齒差點咬傷舌頭,惟有放慢語速。小學時期,他挺介懷等同禁語的「真名」,畢竟筆劃太多了,更遑論那個為中文科忽略的間隔號。
「潘德拉剛?」狄捷一聽,登時兩眼瞪大。
「你果真是白朗跟麗雅的兒子!」賀維也激動得站了起來,連珠發砲地問:「他們在哪裡生活?日子過得如何?身體健康嗎?生計穩定嗎?」
「健康健康。我跟媽媽住在大埔。來到香港後,大約一直住在那裡。」親朋戚友素來稀少,面對新年聚會般的問答,來恩實在搞不懂條理。「至於爸爸,他早年過身了,我對他沒甚麼印象。媽媽提過,移民前夕遇上嚴重事故,他為了拯救我們,犧牲了。」關鍵字齊集「媽媽」、「大埔」、「爸爸」,算是合格了。
「白朗過身了……」賀維臉色一沉,雙腳發軟,幸虧及時扶住身旁的椅背。
「你們是媽媽的朋友?也認識爸爸?」來恩可是肯定,從未由旁人口中聽見父親的名字。照道理,白朗是母親的永久私人收藏品。
「豈會不認識?」狄捷倒覺疑惑,搶著反問。「堂堂白朗.潘德拉剛,參與『王都大戰』的大英雄!王國上上下下都認識!」
字字鏗鏘,語義出奇。戰爭英雄?王國王都?霎時間,來恩頭昏腦脹,茫茫然回過頭來,力求迴避爺孫二人。剛好床的另一邊是敞開的玻璃窗戶,適合寧神喘息。
誰知道,縱目一眺,藍天青草的風景速即湧入視線,叫他再度發愣。
天高地廣之間,窗外幾米百處建有兩座朱色矮屋,矮屋後是映照晴光的河流,河流彼岸的遠方更築起了深灰的石牆。石牆左右延綿至窗框以外,活像橫臥於草原的蚯蚓,惟考慮到八九公里之遙,實際高度未可估量。得母親閒時教導,他善於辨識風景的光線與空間感,電腦特效皆難逃法眼。因此,他斷定,眼內的都是真實。
回歸最初的疑念:這裡到底是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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