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的附加福利乃是赤鱲角機場的禮遇通道。人上人行走的青雲路,斷無排隊苦候之虞。帶著輕快的闊步,落機,入境,過海關,出大堂,僅僅半小時,來恩就鑽進了泊在停車場的四門轎車。便捷順利如斯,教他一度以為飛機降落在錯誤的機場。明明出發時,單是登記寄存行李,就花了幾十分鐘,後來登機閘口臨時更改,又害他跟林東波在過度寬敞的客運大樓中狂奔。
車廂後排堆放了幾個大紙箱,以及林太多買的特價廁紙,來恩只能夠選擇副駕駛座。這位置,他挺抗拒。眼前的儀錶板也好,青馬橋上的車流也好,都是無干於十六歲小子的資訊。為求解悶,他總會忍不住按動方向盤左方的唱機——車上唯一容許他碰的器材。當然,內儲歌單全是許冠傑、張國榮、梅艷芳和張學友,他的期望剩下收音機功能。
「二零一二年七月,歐洲核子研究組織公佈,在大型強子對撞機的實驗中,他們成功發現新粒子。次年三月,該組織正式確認該它就是學者推論的希格斯玻色子。有關『上帝粒子』的討論即時引起哄動……」
大眾科學節目。他缺乏所謂「科學的頭腦」,初中時苦於應付綜合科學,升上高中後自然識趣避開物理、生物和化學。為何元素週期表載列上百個怪異符號?金木水火土不夠用麼?奇也怪哉,轉台為妙。
「同學有否唸過〈圓圓曲〉?『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詩人吳偉業的名句訴說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的故事。話說明代晚期民變四起,先有張獻忠,後有李自成,中原陷入大亂。同時,北方的滿清亦蠢蠢欲動……」
文史教育節目。可惜他選修的是世界歷史,對中史所知限於鴉片戰爭以後。你身懷歐美血統,會對教科書上的人名倍感親切,溫習肯定得心應手——班主任敢於搬出神奇的邏輯,來恩乖乖接受建議。老實說,潘來恩是「Ryan Pendragon」,唐太宗李世民是「Simon Lee」,聽起來份屬同類。意氣難平,速速轉台。
「東京奧組委主要成員今日視察新宿霞丘的新國立競技場,並會晤傳媒。會長橋本聖子表示,各項準備工作進度良好,期待各國健兒於明年七月底蒞臨日本。」
午後新聞報導。啊,終於出現合適的節目。通識科老師有令,農曆新年假期前要提交時事劄記。再不動筆的話,學生手冊必然記下一個字跡鮮紅的小過。訓導主任本已對其工作頗有微言,每次收到告假申請,就會冷眼相對,活像法官被迫接納流氓的求情申訴一般。礙眼的帶罪之軀,萬萬不得再添上「怠慢課業」的大惡。
「跑馬地聖誕酒會上,劉局長跟我聊了幾句。」女主播準備讀出下則消息,林東波赫然開腔,一下蓋過悅耳的字音。「港隊尚有隨行人員名額,想給你留一席位。預定明年七月上旬出發。」他輕按唱機的箭頭鍵,把音量降至耳語的程度。
「放棄了安排我出賽的大計麼?上次茶聚,一時說滑板,一時說射箭,還有最離譜的韻律泳。技術和體能完全是兩回事。」
「倘若發生天大的事故,大會押後一年半載,他鐵定迫你參加。現在各大項目都展開了排名賽,因此『事急馬行田』而已。你將會擔任出賽選手的陪練員,練習過程全部作網上直播。大會尾段的空閒時間,還會順便拍兩三段政府宣傳片。」
「隨便。單車、游泳、劍擊和羽毛球,通通在上年的節目學過。只恐諸位前輩嫌我動作不夠標準,對策不合章法,誤會小子存心搗亂。」來恩把左臂架在車窗下,掌心托腮,回憶著倫敦泳池上的英國選手。從報到一刻開始,那傢伙一直盯著他。精英分子就是這個模樣。胸懷發自尊嚴的義憤,又受制於聲稱高尚的情操,替天行道的權利留在心底。幸好,跟難以合作的人合作,來恩習以為常。
「You do your best. 局長求宣傳效果,選手求奧運金牌,我們求市場價值,各有各精彩。」前方的雙層巴士車速太慢,林東波便亮起轉線的燈號,駛至靠右的車道,繼而加速越過它。人家往荃灣,他們去大埔,一西一東,分途為妙。
跨過昂船州大橋,鑽過尖山隧道,駛上吐露港公路,天色一直保持灰沉。既不是風雨的序幕,亦非餘暉的前奏,一月的香港凝固在陰冷的憂鬱中。迷濛的色調占據了千家萬戶的視野,哪怕日月遙遙放光。單純,滯悶,安定而熟悉,來恩喜歡這混沌的格調。晝夜今昔難以辨明,錯淆的思緒一一飄忽於眼前。瞧,是兒時跟媽媽乘搭的空調巴士,是小學秋季旅行時的旅遊車,是首次到訪經理人公司的的士,是直通工作地點的東鐵列車。所有時光交疊起來,那些往昔的他即是此際的他。
循「往大埔」的路牌轉入岔路,來恩居住的大廈從一排綠樹後方冒出來。樓齡三十多年的屋苑,以價廉物美的購物商場為底座,幾幢塗色樸實的二十層大廈矗立於上方。落伍之物難免毛病多多,內缺華麗的會所,外無電影院、連鎖玩具店,全年忍受大量維修問題。林東波也嫌棄停車場太小,霓虹招牌恆常亮起大大的「滿」字,所以總是隨便在路口停車,叫來恩多走幾步。反正孩子不會亂跑。
「星期日拍風帆廣告,早上九時集合。」
「收到。」話聲未落,來恩除下安全帶,掏出外套口袋裡的棗紅鴨舌帽,一手戴上,一手推開車門。倦鳥思舊林,林東波是通情達理的,便識趣地把車尾箱解鎖,任其取回行李,疾步行入大廈。至於星期日的要務,他惟有拿出智能電話,設定好定時傳送訊息的功能。
來恩輸入保安密碼,推開玻璃大門。入內之際,他刻意拉低帽子,微微垂首。戴帽逛街的習慣是中學二年級時候養成的。「是那個鬼仔」、「鬼仔講中文」、「鬼仔上茶樓」,在人口老化的社區,街坊對珍稀物種異常敏感,一頭黃金色澤又是難以隱於非黑即白的人海。母親為人親和,置之一笑;孩子滿不耐煩,就得張羅法寶。商場貨色,五十元正,縱不能消聲匿跡,起碼換得短暫的低調。
正如此刻,大堂上的三人都未有望向他,專注處理某起狀似嚴重的事端:兩名守門的白衣保安員,一人檢查數碼照相機,另一人從後押著身披藍色襯衫的青年,而被逮住的則在合十搖頭,聲淚俱下。
「兩位大哥,傳媒寒冬啊,娛樂記者朝不保夕,更何況經營網絡媒體的?我確實冒充石油汽公司職員,意圖入屋偷拍,可是尚未自我介紹,那洋婦就召喚了你們。你們何必小事化大,嚷著報警?主耶穌有好生之德……」
襯衫是石油汽公司的制服,來恩醒起了。聽了幾句,事情始末大致清楚。既然爭得一點名氣,便會吸引好事之徒。跑八卦新聞與小道消息的,上半年已經竄出了兩三個。怎麼數算出來?諸人全在他的家門前敗露身分,被保安攆走了。他竊笑著,悄然踏入升降機,按下關門按鈕。
抵達七樓,鐵門敞開,轉向左方,第五戶人家。行了十六年的路線,早就轉化為跳過思考的身體記憶。鼻孔一呼一吸,胸口一起一伏,最親切的亮銀色鐵閘已是近在眼前。
咯咯咯,咯咯咯——
電鈴安裝在門邊,但他從來不理。道理非常顯淺,那是供予外人使用的。真實的敲打,配合天然生成的節奏,孩子編成了萬全的密碼。惟獨她懂得辨識,並樂於扭動門柄,拉開門扉。潘來恩,來恩.潘得拉剛,Ryan Pendragon,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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