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圓月準時出於東山,奈何密雲驟至之餘,還帶來一場毛毛細雨。十幾分鐘的,甚或以小時計的涼意冷卻了過熱的頭腦。迷霧消散,激鬥止絕,疲怠的身體被遺留在幽森的樹海中。他滿以為那位段清風會追上來,卻是事與願違。可能克勒斯另有指示,可能他亂跑到太遠的地帶,可能她受了點傷,忙於自救。無論如何,所向披靡的俠女,小子何必傲慢自逞,多管閒事呢?
森林夜行的危險,狄捷提醒過他。在這個落後的——偶然又是過度先進的——世界,入夜後從農莊進城已是妄想,更遑論身處人煙罕至之境。值得慶幸的是,他尚且能夠握緊拳頭,點起輝光。儘管亮度忽明忽暗,起碼不用摸黑行動。
依迪歌搞錯了。父親傳承給他的只是個動輒失靈的手電筒。
他想起了母親的畫作,白朗.潘德拉剛帶笑配劍,英姿煥發,跟他毫不相似。毆打他的夜蓮、保護他的段清風,以及眾口吹捧的克勒斯,他亦無以比附諸人。要知道人家振翅翱翔,他沐浴於雨中泥濘,一天一地的鴻溝。
所以他是甚麼?他可以是甚麼?
不管濕漉漉的布鞋有多沉重,異鄉的他者必須回家,一如他急於離開異世界,離開英國,離開赤鱲角機場,離開大埔區的人海。爬出升降機,轉左直行,第五戶人家,咯咯咯,門扉敞開,然後含淚抱擁那永遠等待他的人。想哭訴甚麼?我渴求勝利,所以勝利;我放棄勝利,結果輸了,等同勝利;我不想輸,然而徹徹底底地輸了。千千萬萬的可能性,俱是同一根塑膠棒吹出的肥皂泡。
沙沙,沙沙——
是吵耳的窸窣聲,迫來恩從迷惘中抽身出來。某個物體,是大型的動物,正在前方的草叢中竄動。他試圖藉拳頭的光芒探視清楚,只恨神秘物體過於敏捷,任憑手臂如左搖右擺,始終跟不上其蹤跡。電光石火間,他勉力一督,對方體型及於人身,可不是杯弓蛇影的玩笑。他本人才是玩笑。
沙沙,沙沙——
貝雷特跟艾美似人非人,固有硬接拳頭的本領。今趟以走獸為敵,屬於常識範圍內的血肉之物,自信有十足把握?聽起來有道理,心頭就是殘留一道連接深淵的罅隙。假如那是頭三首八腳的怪獸。假如那是貝雷特精心安排的陷阱。假如他的拳頭連蒼蠅都打不死。想著念著,手中光輝復加削弱。來恩驚覺之際,視線所及餘下咕咕發響的肚皮。
沙沙,沙。
竄動停止了。是炸彈引爆前的空靈,是泰山崩塌前的平和,是暴風雷雨灑下前的清新。是刻,黑暗中冒出了兩顆青黃色的眼珠,修長晶瑩,夾帶貪婪,目不轉睛。終於現身了,雙方簡直是玉帛相見。到底比較防禦功能,單薄且破損的衣服比獸皮更無價值。
獸目是非常銳利的,對峙短短一刻,就摸清了滿身霉氣的小子。強弱懸殊,除了味道苦舌傷胃之外,斷然沒有任何失手的可能性。於是乎,一泡涎液滴下,一聲仰天咆哮,好傢伙飛撲而出,張牙舞爪。
貓叫抑或虎嘯,來恩未及辨清,淨知暴戾的獸性當前。他硬著頭皮抽起右拳,一面詰問意義何在,一面預備迎頭痛擊。視覺難有用武之力,就得改以其他感官以至直覺補救。撲面的氣流從上而下,顫動的音色由遠至近。死神的大鐮架在頸上,最後的注碼就賭在兩三秒後,他心知肚明。
三,二,一,零,零。
他駐足於原地,手腳齊全,弓步穩固。數算確實有誤,節奏快了約莫半秒,但是這完全無干於小命的安全。實情是,利爪臨至眉頭,另一黑影從右方凌空飛出,狠狠撞開了野獸。來恩隱約看到,那是個矯健的人形,雙腳並踢,繼以抱膝翻滾,在前方不遠處傲然登場。
心中疑惑滿滿,天上的密雲默然飄盪,闢出一闕夜空,讓遙遠的月光得以滲透森中。跨越千萬公里的清輝,溫柔雅緻,不多不少,明明白白地向來恩昭示真相:斗篷、鎖鏈、劉海,夜蓮的背影。來恩揉揉眼睛,確認沒有錯認別人。
劫後餘生,然後墮入更大的災劫,一而再,再而三,好不厭煩。
夜蓮回首過來,帶著冷漠如霜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來恩一遍。來恩碎步後退,一時間拿捏不到進與退的分寸。固然沒有先發制人的本錢,然而妄想守備的惡果,兩星期前領教過。如何是好?怎料夜蓮未發一言,重新注視幽暗的前方,置他不顧。
沙沙,沙沙——
是的,神秘的猛獸猶在,並重複試探獵物的步驟:隱身草叢,潛行迴繞,伺機撲出,索命奪魂。擺明是甕中捉鱉的形勢,然鱉在甕中亦可反噬一口。夜蓮細心聆聽種種動靜,待其步伐稍稍放慢,即時放出鎖鏈,猛力鞭打。鏘,縱然鎖鏈落空,敲中岩石,但一時繚亂的呼吸節奏表明,些許的差距成功嚇壞對手。
牠踱向左,踱向右;她左一擊,右一擊。來往徘徊,野獸明顯感受到威脅,不敢魯莽出招。狹路相逢,不進則退,講求的正是奪氣喪志。奈何過盛的自尊心壓抑撤退的念頭,牠終究不肯轉身。陷入浪費光陰的拖沓。夜蓮納悶地輕嘆,收回鎖鏈,使之緊纏左臂。
曾經身受的招式,來恩一眼認出。
鎖鏈包裹的拳頭朝銀月高舉,順著彎腰蹲下的身軀重叩地面。這一次,鎖鏈底下未有溢出黑氣,大抵意味暗脈動有所收斂。因此,地不動天不搖,僅僅引發了一陣撥弄沙石塵土的鼓動。輕飄飄的騷動,來恩倒是感到兩腳一軟,暈眩間亂踏了幾步,好不容易才穩住下盤。至於草叢一方,病厭厭的怪叫響起,一聲比一聲尖。最後的威風蕩然喪去,注定黯然退場。
「你怎樣趕走牠的?」
閉口既久,聲量過大,他怯得堵住嘴巴。會再度招惹憤懣的野獸,會刺激到夜蓮的鎖鏈,會喚來各種古靈精怪之物。彷彿處處埋伏了殺機。夜蓮依舊沒理睬他,解除鎖鏈的束縛後,逕自走出月光所照射的範圍。
「喂,我迷路了。這裡是甚麼地方?有出路嗎?」
眼見對方即將沒入黑暗,他實在焦急萬分。出手傷過他的,出手救過他的,難得是認識的,難得是遠比自己可靠的。根本別無他選了,他咬著唇,邁出匆匆一步,從速跟上去。
何其尷尬啊,他坦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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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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