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恩端坐在書桌前,寫著數學科暑期作業。已知等邊三角形的邊長為2c厘米,求代表其周界總和之代數形式。三角形。兩點連為一線,三點構成形狀,恰巧呈現出家中現況。運動場一別後,林東波給母親撥了幾通電話,先是打聲招呼,述說來意,繼而落實今早的會面。
心有糾結,不能專注。他多寫兩行算式,就扔掉了藍原子筆,悄悄走近房門。母親下令,大人談話期間別走出來。是以只能循門縫窺探客廳。
母親注重禮數,作客的林東波坐在沙發中間,自己則搬出了木圓椅,雙腿併攏地坐在旁邊。即使沒椅背承托,其腰板挺直如大街的燈柱。
鑑於櫥櫃裡全是孩子氣的零食,可供奉客的唯有茶几上的伯爵紅茶。她向林東波招一招手,示意隨便享用,然後雙手捧起了自己的杯子。母親喝茶的姿勢,來恩最愛觀賞——兩條前臂提起,各呈水平四十五度角,接以嘴唇微張,杯身稍傾,像音樂課的古典音樂般淺吮一口。哪怕這實際上是定價七元九角的塑膠製品,配搭每盒十元五角的超市貨色。
大概對方的氣質出乎預料,一身西裝的林東波略感失措。一手握住杯子,嘴巴又欲開腔,腦袋仍在苦覓得體的開場白。潘太太,我在網上瀏覽過你的近作,畫功很了得,美術班一定桃李滿門。與主題無關的,先扯幾句。
林先生,有話不妨直言。相隔半秒的回應。銳利的碧眼,和藹的笑容,好不客氣的重擊。寒舍糾紛,有勞早前幫忙,但律師先生說,費用早已付清,恐怕現在是真正的付賬環節。
不要誤會,我沒有要脅的意思,錢撥入了公司的特別預算,事幹當作結案。林東波急忙遞上字體方正的名片。敝公司為娛樂製作公司,規模屬於香港龍頭,而我就是新媒體部門的主管,倘若有疑慮,可先打聽打聽,或者要我聯絡何人作證……
運動場一事,犬兒大致講過,他的本領值得你大費周張嗎。
值得,我在行內待了幾十年,人中龍鳳一眼辨明,常言道淺水困蛟龍,學界體制完完全全不切合來恩,我承認敝公司的計劃涉及娛樂元素,但過程認真嚴謹,就在昨日傍晚,六位前港隊教練應允指導來恩。
林先生,你聽過「潘德拉」或者「潘達拉」,那個打開了魔法寶盒的女人,我不太肯定你們如何稱呼她,總言之,你撬開了來恩的盒子,就算我趕走了你,他自會尋找其他伯樂。母親朝兒子的房間瞄了一眼,門縫裡的小身影馬上一抖。
對不起,我同樣為人父親,確實懼怕子女誤入歧途。
故此,問題全在於,你可信嗎。
放心,敝公司對未成年的藝人設有保護機制,合約條款絕對重視他們的權益。
不,我的疑問是,林先生,你值得身為人母的我信任麼。
關於這方面,我,我呢。林東波深深吸了一口氣。潘太太,附近巴士站的三級電影廣告,你留意過嗎,我估計你不屑這類俗物,重點在於,廣告海報上有個半裸的女孩,從前是由我照顧的藝人,她要求參加那齣電影的試鏡,我極力反對,力勸她專心練歌,免得白費好嗓子,豈料她暗自巴結另一經理人,踢我出局,大半年後,她榮登女主角,新經理人連升兩級,我轉任新部門的開荒牛。
感謝你坦白,是以犬兒將助你逆轉殘局嗎。
確實,我是存有私心的,我失勢了,很狼狽,但從不認為之前的立場有誤。我想秉持自己的原則栽培來恩,用他的名氣向所有人反擊,高層給予新部門一年限期,倘無成績,全組人都得收拾細軟,對我來說,來恩是最後一根救命索,你批准的話,我會抱緊他,直到事業終點,我發誓。
他們其後還商量了許多細節,像訓練項目、上學安排、財務戶口等等,然來恩聽不清任何一字。也許大叔俯首合十的一幕過於震撼,小小腦袋受驚了。康莊大道鋪在足下,前方是母子的幸福生活,且是人家主動求他成全的。不經意之間,視線移至櫃頂的相架。嘴角在上揚,兩頰在發熱,脈搏在劇跳。他的腳踝在發冷。濕漉漉的。
「喂,你怎麼樣?聽見我的話嗎?」
清風拭過髮尾,潺潺水聲低迴耳內。垂頭一瞧,三寸積水起起伏伏,淹了整個房間。他好像記起了甚麼大事。來自未來的回憶,務必詳盡告知母親和林東波。他猛力拉開房門,房門卻是烙在地板一般,喪失擺動的功能。殘酷與遺恨填滿門的縫隙。僅餘手段只有叫喊,鼓動肺部,撐開喉嚨,全力發音。
夢是沉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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