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组织过一次忆苦思甜活动。初中生们坐在一所小学的简易会堂里,听农村老奶奶忆旧社会(1949年前国民党时期)的苦、思新社会(1949年后共产党时期)的甜。老奶奶是个农村的善良妇女,在台上坐好后,呆了一会,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就问坐在身边的生产队老队长,咋说呢?老队长漫不经心地抽着烟说,就回忆你过得最苦的那一段。老奶奶想了想,她真的痛哭了,一边哭一边说,那年那个惨哪。……,我们生产队家家饿得,……,饿死人,……。
怪不得那么痛苦,老奶奶回忆起了六十年代初,共产党折腾出的三年大饥荒,忆起了共产党的苦。台下的小孩子反应有多快,旧社会哪里有生产队,老奶奶说了几分钟后,学生中就传出了窃笑声。我们老师赶紧走上台子,提醒正在抽烟分神想心事的老队长,老队长听老师讲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老队长转过头来,对着老奶奶大喊,往前忆!往前忆!
可爱的老奶奶被吓着了,很委屈的回怼道,是你让俺回忆最苦的那一段的,前面的那些段,哪段也没有这段苦。这实际上就是说,在共产党领导下,才是最苦的,老队长是有觉悟的,对此有点恼羞成怒,狠狠地对着老奶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只见老奶奶又哭了,说,你一共才给俺十个工分,俺不要了,俺不忆苦思甜了。见老奶奶生气要起身离开,老队长赶紧转成和颜悦色,低声慢慢引导老奶奶说话。在老队长的启发下,老奶奶已经毫无表情,似乎是在背诵,回忆了一段苦日子。这个时候,老队长再也不敢分神了,老奶奶说几句话,他就接着小声提示着什么。
我在初中时,流传“读书无用论”,回家我和母亲说起了这个话题,母亲听到就批评我。我不懂事的回嘴呛她,“这是毛主席说的,知识越多越反动”。母亲听后,生怕我认可这个观点,由于过于心急,竟口不择言对我大声说,“那是骗人的话,毛主席本人的孩子也是读书的,读书无用为什么让自己的孩子读书”。母亲是真急了 ,说这样的话,在那个年代是有生命危险的。
那时母亲这样的话,是攻击伟大领袖,以父亲当时的处境,能置之于死地。我深信母亲说的话,再也不胡说了,这也许是我鄙视个人崇拜的开始。以后的岁月,只要我有机会学习,我都是认真努力读书,只要是有总成绩排名,我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
在学工学农学军学暴力中,在非常差的学习环境下,我度过了初中。 那时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我不偷懒不耍滑,积极参加从不请假。但是频繁的“学工”、“学农”重体力劳动,让我充满厌恶又无可奈何。折腾的年代,不仅要折腾大人,也要折腾小孩子,文革对小孩子的也是摧残。
1970年夏天,父亲已经在江苏省革命委员会生产指挥部工作了一段时间了,我在徐州卫校读初中。这几天,父亲要去淮阴市(现淮安市),主持一个全省会议,落实全省小化肥厂的建设工作。正好我马上要放暑假了,父亲来电话,让我坐长途汽车到淮阴市会面。
于是,我踏上了长途客车去淮阴,客车中途靠上一家饭店休息。早上没有吃多少,我饿了,就点了价格不菲的洋葱炒肉丝。那个饭店很黑,斯负小孩子,当炒菜端上来来的时候,我傻眼了,满满一大海碗菜里,那么多洋葱中只有几根肉丝。当我吃完饭的时候,那碗菜只吃了五分之一,当然里面的肉丝是一根没剩下。
我赶到淮阴市招待所的时候,父亲正在大会议室做总结讲话。晚饭时,父亲对市里领导说,明天要去涟水高沟一带转转,路况不好请他们安排一辆大卡车。晚饭后,父亲住的套间来了许多人,他们仍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情,我就进里面房间大床睡觉了。
第二天上午出发后,我得悉,我们要一起去父亲在抗日战争中的故地看看,然后父亲送我回泗阳王集乡下,在老家村上过几天,干上一天农活,体验一下乡下的生活。
我们计划先去当年的日本军队驻地,后去父亲新四军驻地。日本军队当年就驻守在高沟镇的一条街上,尽管日本人当年住的房子已经重建,但不久就顺利地找到了。在战争年代,父亲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不清楚原来房子的面貌,只是在高处远眺过这里。
接着,开始找偏僻的新四军驻地。我们汽车进入了土路。这时下起了雷阵雨,本来硬硬梆梆的土路,马上就泥泞不堪了,低洼地带不得不下车推车。我们汽车是没有载货的卡车,发挥了马力大底盘高的优势。近三十年过去了,原先的道路变化很大,由于兴修水利,许多河塘已经干涸消失了。一路上,父亲记忆中的地标都大大变化,我们不断下车请教当地的老人,最后终于找到了当年新四军驻地村落,这个村子还是比较大比较整齐的。
父亲十五岁的时候,瞒着我的祖父母,就是来到这个村子,参加了新四军,成为军队的一个连文书(排级干部),连长就是后来去我家喝酒聊天的张琳军长。接着,父亲带我找他突围受伤的小村子,找了很长时间,都不能确定哪个村子是的,那些小自然村落很不好区分。
那天,我们父子一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雨后的蜜蜂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父亲心情不错,笑着说,那次从被包围的村子逃出来,我腿上受了枪伤,日本人还在追,为了逃命把什么都忘了,一直跑到安全的地方,才感觉腿上有伤很疼。那时苏北的自然水塘子很多,张琳像兄长一样照顾我,到处捕捞鱼虾,年轻人又有活力,很快养好了伤。
父亲接着说,抗日战争胜利后,当地新四军分为两拨转移,张琳在去东北的那拨,我去山东,我们也是在这里分手的。分手时候,张琳对我说,这次他要走得很远,万一他战死了,要我一定去看看他的未婚妻。我问父亲,那以后张伯伯什么时候回乡娶的她?父亲说,后来这个乡下姑娘可能嫁给别人了,毕竟战场上九死一生,战争年代信件往来非常困难,他和未婚妻断了联系。几年后,第四野战军打到广西柳州的时候,部队驻扎在那里一段时间,一位当地女的学生看上了你张伯伯,他们就结婚成了家。
那天下午,我们的车驶向了泗阳老家。一进村子,到处都是黄色的低矮土墙,充满了贫瘠和困苦。父亲一面和穿着又破又旧的乡亲们打招呼,一面向我介绍他们。我第一次走进父亲小时候长大的院子,院中间放着一盘磨,这是一个典型的苏北土墙屋院落。当年祖父就是在这面土墙里,挖出先祖积攒买地的银元,送父亲去读书的,鼓励他要成为城里人。不一会,大伯家就聚集了很多人,父亲带着我,见男人就递香烟,见女人小孩就递糖块。忙了一会儿,父亲指着我对大伯父说,他留下住几天,下地干干农活,体验一下乡下的生活。然后,我随一大群乡亲,把父亲送出村口上了卡车。
晚上,为了欢迎我的到来,大伯父大堂哥,特意举行了“丰盛的”家宴。正屋小桌子上一共有三个菜,一盘炒粉丝,一盘炒青菜和一盘辣椒炒鸡蛋。辣椒炒鸡蛋,辣椒太多,几乎看不到鸡蛋。后来才知道,农村的鸡蛋是要用来换盐的,所以舍不得吃的。大伯母大堂嫂带着其他孩子,不上桌子跟我一起吃,他们的菜很少很少。我们的主食都是玉米饼加玉米粥,那天我很懂事几乎没有吃菜,尽力多留给他们吃。这些我们家中的普通菜肴,在乡下也算得上上等大餐了。
虽然生产队的粮食不够吃,但是父母亲会不时资助一些钱,可以到自由市场买点粮食,大伯全家尚能维持温饱。小堂妹告诉我,咱家是能吃饱饭的,平时家中玉米饼是定量的,糊糊放开肚子喝,这两天我来了,饼子也放开吃了。表妹又告诉我,村里大多数人家,平时只有糊糊吃,这东西喝饱了,撒一泡尿肚子就空了。村里大部分人家,只有过年过节才有玉米饼吃,平时糊糊里能放一些地瓜干,算是好的饭了。
那时候农村一天到晚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搞一大二公打击桎梏农民生产,村里大部分人家过着半饥饿穿不暖的日子。只有当你身在农民之中,才能感到那些所谓大集体生产是不切实际的,是农村贫穷吃不饱饭的根源。几十年后,当我回忆起当年农民的苦难,一同学说,你在仇恨历史,应该感谢历史的经历让我们成长。我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中国农民的曾经,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感谢吃不饱饭的日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堂妹骄傲地对我说,我们家有两顶蚊帐,村里大部分人家一顶都没有。大伯家的蚊帐,一顶国产的,是我大堂哥结婚时候买的;一顶是美国产的,是父亲在淮海战役中缴获的。父亲非常孝顺老人,战后把这顶蚊帐送到了乡下,给祖父用。美国产的蚊帐,质量非常的好,用了很多很多年,一直用到大陆改革开放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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