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车上下来,父亲听到了会场传来的阵阵口号,看到了他参加这个欢迎仪式的盛装,一顶他姓名上打着X的高帽子,一个写着反革命走资派的木牌子。造反派把牌子挂上父亲脖子,戴好高帽子,然后向礼堂门口造反派示意,顿时会场里面又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接着,父亲被两名造反派双手反简押入会场。进入会场的时候,因被押的抬不起头,只能听到口号声看不到人。当押上会场主席台台阶的时,父亲看到了其他几位局领导和他一样的装束站立一排,他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从他们面前经过,到主席台中心位置的时候,父亲听到了身边麻副局长的微弱低泣声。
父亲上台站稳后望去,台下前排的人的确是义愤填膺斗志满满,展现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壮志。这些都是平时不受待见的人,造反的确是爽歪歪,可以任意侮辱平时受尊敬的人。中后排大部分是看热闹杂耍的人,有的幸灾乐祸来看局长出丑,也有少数人投来同情的目光。
大会主题是批判刘少奇张霖之在煤矿行业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控诉局领导只抓生产不突出政治的罪行。一位批判发言人指着父亲质问,生产安全大会只说安全要求,不宣传毛主席思想,没有他老人家教导,怎么能安全生产!也有的发言人,会提到局领导下煤矿,中午食堂打饭的时,掌勺的大师傅会舀起一大勺肉,一点不晃动地送入他们的碗中。
暴徒们搜查父亲行李的时候,没有发现资本主义的物证,让父亲少受了很多罪。父亲暗自庆幸自己在火车上的决定,在德国考察学习期间的物品,已经被提前扔掉了。一个星期前,父亲还在国外参观考察做笔记,憧憬着国家煤矿机械化未来;人生多舛,现在就被造反派隔离审查批斗,失去了人身自由。
批斗大会结束, 造反派组织接管了徐州矿务局,生产处于半停顿状态;父亲开始每月仅发三十元生活费,还好,母亲的工资相对比较高,家里生活影响不大。 父亲的官场生涯中,开始了三次被打倒的第一次。父亲被告知,所有的局领导都是走资派,都要停职审查接受批斗。父亲从此将面对漫长的集中隔离审查,暴力批斗和精神折磨,过着囚徒般的生活。
允许父亲回家了,回国行李经过三轮自查自纠扔掉淘汰,经过两轮的造反派明里检查暗中偷窃,稍微值钱的物品没有了。造反派们嘴上反对西方资产阶级,手上行动很现实,也喜欢德国日用品洋货,一点没留都拿走了,父亲行李所剩无几了。
回到家里,摆脱了造反派的监视,父亲放松了一些。尽管没有实品,父亲还是向我们描述了德国黑巧克力的味道、形状和颜色。尽管父亲藏藏掖掖说了德国煤矿工人的一些情况,我们多少知道了德国的一些真实情况。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痞子们斗的其乐无穷。学校已经瘫痪关门,昔日到处惹是生非造反、破四旧搞破坏的红卫兵红小兵,整天无所事事了,成了街头巷尾的流子。我开始不断地行走在市区医院家,和父亲效区局机关家之间。
这时文革造反不满足狂热喊口号了,施行的暴力更加血腥。人们抛弃了一切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痞子运动扫荡着三千多年的中国文化。
父亲经常被批斗,还要写检查和参加劳动。一天下午,我刚到父亲那里,邻家女孩子说,父亲中午就被造反派抓去了,下午全局要开批判斗争大会。那时我这儿家门外的墙上,贴着打倒父亲标语,每个字都有一米见方,还在父亲名字上打上大X。因为父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其他邻居孩子都不理我,只有这个女孩和我说话,我们一样大,她心底善良乐以助人。
我不放心父亲,想去批斗会场看看,但是又不敢,毕竟年龄小,惧怕那种场合。正在这时,经常来我家玩的刘师傅来了,告诉我晚上去他那吃饭。刘师傅是附近一座煤矿的工人,家属都在乡下,是我们老家人。造反派的什么派别,刘师傅都不参加,也不怕受牵连,工余的时侯经常来我家,与父亲聊天陪我玩。
我告诉他,知道父亲正在受批判,他听后,安慰了我几句。我告诉他,想请他陪我,一起去看看批判大会。听了我的话,刘师傅吃了一惊,连连摆手说不行,小孩子不能去那里。我一再央求他,他想了想说,那我们只进去看几分钟,以后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讲。
刘师傅用自行车带着我,一会功夫就到了局大礼堂门口。刘师傅指着停在门口的卡车说,局里十几个煤矿,都派人来参加批斗大会了。刘师傅带着,我们一起走进了大礼堂,里面已经座无虚席了,批斗大会正在进行。父亲和王其华书记,戴着大牌子,站在主席台中央;台上还站着其他几个走资派,他们戴的牌子小。
我们站在最后排座椅后面,看到一个批判发言人,念完手中的批判稿子,又指着父亲大喊大叫。他斥责父亲走资本主义道路,在矿山对无产阶级工人,大搞管理条条框框,经常严厉的熊人。他刚刚说完,父亲抬起头,进行了反驳,但父亲面前没有麦克风,说的是什么,台下人听不到。这个人面对父亲的反驳,急得说不出话,口中只说“你这是,你这是,……,你这是”,然后,就急勿勿走下主席台。
刘师傅这时对我说,我们回去吧,拉着我就走。刚走出几步,听到吼叫音,“你这是对无产阶级工人不满,……。” 我们站住了,转身望去,批斗大会主持人在主席台上,正在大声训斥父亲,双方在激烈辩论。主持人一边向台下示意,一边高呼口号,“把反革命走资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这时窜上台两个人,走到父亲面前,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打。父亲流血了,被打倒在地上了,试图爬起来,此时此刻我惊呆了。望着倔犟的父亲,又被造反派抓住双臂,双手反剪抓着头发,强行按下了头,我流出了眼泪。我问自己,父亲犯了什么罪,可以被暴力伤害,法律在哪里。父亲不屈的人格形象,对我的影响深远。刘师傅赶快拥着我,半搂半抱走出了会场。
在去刘师傅家路上,他说,“徐哥管矿山安全特别严厉,不尽人情世故,为了这些,得罪的人太多了,有一些人,记恨在心报复他。” 刘师傅比父亲年龄大,称呼他为哥,也许是尊敬吧。我问道,那工人呢?他回答,“工人又不傻,徐哥这样做是为他们好,发生事故死的都是一线作业面工人。但造反派里,管事的哪有一线工人,都是原先的小干部,很多人因为安全管理过失,受过徐哥严厉训斥。” 刘师傅又说,“听矿上人说,他们最恨徐哥的是,每次重大事故,徐哥都要从自己开始,分清各级管理人员的责任,上至局长矿长,下至工区长班组长。” 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管得松了,一个月事故,超过那时一年。可谁也不在乎这些,只要开工前后读毛主席语录就行了”。
那天晚上,刘师傅送我回家时,父亲已经回来了。看到父亲脸上的伤,我装作没有看见,就去里屋睡觉了。刘师傅走后,父亲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看我睡下,还说了几句俏皮话。也许是白天受了惊吓,也许是晚上吹了凉风,半夜里我发起高烧。我睡得迷迷糊糊中,一会儿听到批判大会的吼叫声,一会听到有人和父亲争论着什么,一会感到父亲在我额头上敷毛巾,一会感觉有人给我量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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