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元旦过后,我幼儿园毕业走出总统府,回到大行宫扬公井民国小楼的家。父亲接到调令,去徐州矿务局任职,矿务局当时属于江苏省政府和国家煤炭工业部双重领导,是省厅局级的企业单位。那时企业都是国营的,都有着行政级别。
跟随父母亲来到了徐州时,我看惯了江南的绿色,很不习惯北方的黄色。我小小的年纪,心中总是有一丝忧伤,怀念南京总统府的幼儿园和杨公井的家。只有看到当年徐州西关大红门的红柱子,我仿佛是看到了总统府前廊的红柱子,会让我倍感亲切,心情好一些。那时,徐州南关有一处交际处,是政府贵宾招待所,有很短一段廊道,依稀有点江南建筑风格,是我向往的地方。
到徐州后不久,母亲陪我上了徐州矿务局职工子弟小学,我表现出极大的学习热情,一直是三好学生。徐州矿务局局长宿舍楼,是一个三层的小公寓楼,每个家庭单元宽敞舒适,离小学校也很近。文革之前,也是我小学四年级以前,母亲要求规律生活,因而我对晚上在外面疯玩的小孩子,充满了向往。每当听到他们喊叫的嘻戏声,母亲就会对我说,他们是野孩子,不能跟他们玩。母亲以此打消我出去参与的念头,养成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
那时的大陆,刚刚从饿死人的大饥荒走出来,虽然我家能吃饱饭,但很少吃到肉。父亲在外开会,会从自己口中省出肉食,带回给孩子们。每当这时候,哪怕那些肉已经有味道了,我们也会争食。为了让孩子们吃到肉,父亲想尽办法,最后找到门路,搞到了猪头。小孩子不懂事,看到有猪头肉随便吃,就像饿狼一样,扑了上去。结果把我们都吃伤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吃丁点肥肉了。
那时煤矿机械落后又陈旧等等原因,矿山经常发生伤亡事故。那个时候规定,死了三个以上的人,要立即报告局长。儿时的我,经常被家里电话铃声半夜响起惊醒,目睹父亲立即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听值班人员的电话汇报,了解事故的详细情况。母亲也会迅速起床,准备好父亲出差的装备。然后父亲就快步出门,坐上已经等候在家门口的苏制嘎斯69吉普车,带着他那把精巧的矿井安全检测锤,奔赴事故现场。
之后几天,父亲都不回家,在一线事故现场指挥抢救。完成了各项紧急救援工作后,父亲又要住进徐州东关火车站旁的徐州饭店,接待死难者家属,进行善后处理安排。那时,遇难矿工的家属,来自各地的农村。父亲耐心接待并安抚,对遇难者一家老老小小家属,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这些事务性工作,父亲从不推给副局长,都是亲力亲为。
每当父亲听到遇难者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都会痛心疾首。父亲也是农民的儿子,知道事故对每个大家庭的伤害,每个遇难者都是顶梁柱,支撑着一个大家庭的经济负担。父亲对安全生产管理极为严厉,得罪过不少大大小小干部。有一次父亲抽查煤矿安全,有个姓袁善祥工区长,在井下喝酒后憨睡,父亲因愤怒而失态,将他踢醒痛骂。袁记恨在心,几十年后他到了南京,对父亲进行了疯狂的报复。
国家建设急需大量的煤炭,每次矿山发生了大事故,不但会有人员伤亡,而且会造成停工停产。父亲每次事故之后,会深入分析事故成因,努力探索解决办法,以做到防患于未然。因此父亲深谙煤矿机械化的重要性,谦虚地向手下工程师们请教学问,努力钻研煤矿机械知识,久而久之,算得上个煤矿机械化专家了。那时父亲对矿工生命无比珍惜,对国家财产巨大责任,对知识不懈追求,这些深深地影响了我;以至于我长大成人后,不惜代价反对贪官污吏践踏国家财产。
那个时代的官员,是经过战争的,尽管每个官员,都有自已的靠山,但是还是要求资历和能力的。在战争期间,大家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参加了共产党,大多数是实干的。战争时期,战友间默契,打仗不能怂,因为一个点被击溃就会死一片。在省政府里,父亲和彭冲等人的关系,承袭了军队时期的关系。
父亲到徐州矿务局任职不久,接到通知,国家煤炭工业部张霖之部长要来视察。张部长到达后,父亲一眼就认出了新四军的老旅长。这时,好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张霖之部长没有认出父亲。第二天,父亲陪同张霖之部长一行人,戴着矿工帽,下到百米多深的煤矿矿井。在采煤工作面,父亲对采煤的机械化过程,深入浅出地做了详细讲解。讲解完后,张部长看了父亲一会,突然指着父亲说,“你是我的兵,叫徐安顺”。父亲听后赶紧立正,按照军队规矩,向张部长敬军礼并报上新四军职务。
张部长非常满意,这位当年的新四军部下,现在的煤矿机械化专家。以后父亲作为矿务局局长,经常当面向新四军老旅长,煤炭工业部张霖之部长建言,用提高煤矿机械化水平,降低事故增加煤炭产量。张部长务实进取,经常下到煤矿一线作业面,探讨交流煤矿机械化的心得。父亲在工作中雷厉风行不怕得罪人,与人交谈推心置腹,对管理的各项业务尽职尽责。但父亲对人与人之间欺诈权谋研究甚少,骨子里清高不寻求保护,只要有理就不肯低头。
在那个年代,张霖之部长就向刘少奇主席,提出了类似以后经济改革开放的想法,提议大规模借债引进国外先进的煤矿机械,实现全国煤矿机械化。张部长认真听取手下人的意见,不装腔作势不懂就问,亲自规划了中国煤矿机械化的蓝图。
农村三年饥荒以来,国家调整了一系列政策,国民经济在向好转变。前几年,张霖之部长对父亲说过,农民饿死了那么多人,领导人不去看看,藏在深宫说些不切实际的大话。张部长对极左路线坚决抵制,对人民公社大跃进持批判态度,主张少搞斗争,多抓经济建设。父亲是积极的人,战争年代打仗不怂,建设时期工作努力,加之已经是机械化方面的专家,得到了老领导的高度赏识。
1966年是一个特殊年份,不久前张部长召见了父亲,向他介绍了全国煤炭行业实现机械化的构想和安排,以及部里对父亲工作和职务的调整。其后,国务院薄副总理接见了父亲这一批将要受到重用的年轻官员,谈到了国家现代化建设蓝图,希望这些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学习外国各行各业的先进管理经验,引进国外先进的技术设备,实现国家的现代化。
张霖之部长告诉父亲,有两个选择:一是马上被任命为中国煤炭机械托拉斯总公司总经理,全家搬到北京,组建总公司领导班子,然后率团去两德学习。二是先率团去德国学习,结束以后任命职务开展工作。张部长建议第一方案,但父亲当时年轻,有着强烈的责任感,生怕自已知识少了做不好工作;他求学心切,觉得见识多了,开展工作才有保障。父亲坚持,先去德国学习,学成回国后再任命。
从北京回来后,父亲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愿景,国家不再折腾了,不搞运动式大跃进了,科学务实地发展,要实现煤矿机械化生产了。父亲来自农村,经常听到农村儿时伙伴谈起生活的艰辛。父亲知道,每个矿工身后,都有一大家人,靠着他们的工资艰难度日。父亲明白,煤矿一定要机械化,只有这样,才能把死亡降到低之又低,让更多的农民家庭幸福。
将要在自己手上实现全国煤矿机械化,是父亲多年梦寐以求的心愿,视之为神圣的事业。那时我半夜醒来,常看到家里客厅的灯仍然亮着,父亲还在学习机械知识。父亲勤奋学习,生怕自己工作做得不好,给国家造成损失。父亲身为局长,认真学习机械知识,工作靠前指挥。不论哪一座煤矿安装机械设备或者技术革新,父亲都会亲临现场,和工程师工人们,一起作业一起用餐。父亲无言的榜样行为,那个时候,在我心中扎下根来。
春节后的一天,我们全家人一起去徐州东关火车站,送父亲去北京出国。当时父亲三十六周岁,奉命率领中国煤矿机械化学习考察团去德国,学习两德的煤矿机械化管理经验和机械技术。父亲将在半年后回来,组建中国煤炭机械托拉斯总公司,负责全中国煤矿的实现机械化。父亲穿着一身定制的西装,怀着国家煤矿机械化的梦想,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我们全家人一起,登上十四次特快专列,把父亲送到软席卧铺包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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