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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大杂院里,大家互相体谅互相帮助。有一次我不小心伤了邻居一只下蛋的鸡,也只轻轻责备并不计较。当我一个人在家时,邻居会请我一起吃饭。在文革初期的日子,尽管外面波浪汹涌,我们在这个民国院子里,还是受尊敬的一家人。
这时父亲这样的走资派,主要工作就是做些打扫卫生杂活、写检查和巡回十几个煤矿,接受大会批判。干杂活可以作为生活消遣,本来就是农村穷孩子。批斗大会,面对气势汹汹批判发言,只要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是写检查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是有技巧的自污文学创作,对于父亲这样有理不让的人的性格来说,是痛苦的。文革要触及的是灵魂,自污轻了有糊弄之意,重了又有哗众取宠之嫌。每当造反派头头,要求父亲结合以往工作实际检查自己的时候,父亲会沉入对矿山事故的敬畏之中,对事故成因的分析之中,对人员物质损失的自责之中。那是多年来,无数个半夜电话铃声和白天紧急呼唤,形成的意识积累。
以往的工作,父亲不敢怠慢,只要发生事故,他都要求各个煤矿矿长尽快报告。那些曾经的事故,是父亲切身亲历的,他真心觉得自己有责任。面对造反派谈起这些事情,父亲反思是发自肺腑的,有时会忘我的分析,哪些事故是不可抗拒的,哪些是人为责任造成的。
父亲出于内心深处的责任感,只是检查自己能力不够和知识不足,检查自己工作的不到之处。父亲真的说不出来,这些具体工作,和毛主席教导有啥子关系。这些让造反派头头,对他的检查很不满意,说缺少无产阶级觉悟,不能触及灵魂。有一次,父亲说到降低事故率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把德国矿山机械化,作为中国煤矿愿景加以描绘。这的确和触及灵魂一点关系没有,气的造反派当场拍桌子,对着父亲大骂一通。
当然也有让人释然的检查,把真心话表达出来,检查是这样写的,以前我说参加新四军的时候,眼睛看向延安方向,心中想到解放全人类。其实这是秘书为我胡编的,我参加新四军的时候,哪里知道延安什么。再说,一个乡下穷学生,什么觉悟不觉悟的。我那时就想,到了军队,混个一官半职,挣点大洋孝敬父母。父亲把参加新四军前,村党支部书记对他讲的,又有官当又有钱拿,都当作自己的话说了出来。父亲还在检查中说,到了新四军,官算是马马虎虎有了,钱算是散熊泡汤了,还要挨饿受冻流血拼命,心中很失望的。
因为刚刚从德国回来,造反派头头特别交代,父亲在检查中,要把德国矿工的悲惨生活写出来,重点放在吃不饱穿不暖。造反派头头被骗傻了,真的以为德国矿工吃糠咽菜衣不蔽体。他们特意要求,父亲要以实际人物为例,描述德国矿工的真实生活,教育中国矿工,自豪自己生活的幸福。在写检查中,对父亲最难的,就是造反派的这些要求。
这太难了,因为父亲对自己对孩子,一直有个底线要求,就是被逼说谎也要有个实际依据。造反派让说德国人饿着肚子上床,这个有依据,负责接待他们的德国翻译姑娘,为了身材苗条经常晚餐吃个半饱,饿着肚子上床。造反派让说德国人穿不暖,这个也有依据,父亲曾亲眼目睹德国煤矿工人穿的很少,雨天不打伞,这肯定不会暖和。
还好,贫穷限制了想象能力,无知约束了思维空间。造反派没有要求父亲,说说德国煤矿工人的悲惨居住环境,这个找到依据几乎不可能。德国矿工,比一般城市中产阶级薪酬都高,住在漂亮的房子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洗衣机烘干机,客厅浴室和草坪树木。总不能说啊,你们羡慕不已的局长住宅楼,远远不如一个普通德国矿工的住宅。
可是,无论怎样深入检讨自己的思想,父亲的检查总是不能过关,常常受到造反派的训斥。造反派说父亲的检查不深刻,没有触及到灵魂,阶级立场有问题。父亲为了检查深刻,认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但终究不能触及灵魂。父亲从各个方面检讨自己,但仍百思不得其解,达不到造反派的要求,心情十分苦闷。
为了提高写检查的水平,父亲请检查写的好的走资派,周末来到我们位于市中心的家,进行一对一的切磋交流。文革运动中,人与人之间极度不信任,请到家的走资派同事们,也不敢坦言。虽然白酒加花生米招待,父亲细心学习写检查的心得,但是始终不得要领。
有一次喝了不少酒后,一位被造反派称为写检查深刻的走资派,被父亲追问急了,他就愤愤地大声喊道,什么深刻不深刻,都是胡扯的屁话。造反派都是痞子流氓,文化大革命就是说瞎话胡扯淡,我的检查就是自己污蔑作践自己,态度诚恳的看着造反派脸色胡编乱造。父亲听后,一方面大惊失色,对站在旁边的我说,他是喝醉了发酒疯,千万不要说出去;另一方面,父亲也意识到,自己终于找到了写出深刻检查的秘笈。
父亲开窍了,写的检查有了飞速进步,造反派开始满意父亲的检查了。一次批斗会,父亲把花了两天时间写的检查拿出来,题目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父亲写道,自己的私心严重,工资只给生活费三十元,原工资的零头都不够,自己总是不开心,这私字不是一闪一闪念了,也不是几闪了,它是一直都在闪念。别人都是私字一闪念,父亲说自己的私字一直都闪念着,私心确实够严重。这样的深刻检查,触及到了灵魂,得到了造反派的认可。父亲检查能通过了,心里也高兴,自己总结出写好检查的经验。父亲对我说,他的经验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揣着明白说糊涂话。”
刚刚从文革初期的惊心动魄中平静下来,我们一家人渐渐适应了巨大变化。每当父亲回到市里家的时候,我们那个温馨院子里,有了生活的欢乐。
但是不久,又传来了令人心痛不安的消息,外祖父突然被逮捕,关进了市第一监狱,原因不详。
外祖父马树桂出身于江苏苏北的地主家庭,家境富裕,受过比较好的教育。成年后,他和兄弟马树礼(蒋经国时代国民党中央常委、秘书长),一起走出家乡,去广州投身国民革命。兄弟俩在南下的路上,马树礼患上当时算是重病的肺结核,中途不得已返回了苏北老家休养。外祖父独自继续前行,到达广州报考了黄埔军校,是军校四期毕业生。
在军校期间,发生了一件趣事。一个深秋夜晚,外祖父拿着脸盆,到自来水井打水洗漱。外祖父端着满盆水转身的时候,和经过这里的蒋介石校长撞个满怀,水一下子泼到了他胸前和高筒皮靴里。
措手不及的蒋校长挺恼火的,但并没有发作,只是靠近注视了他一会,便气鼓鼓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听着皮靴中发出挂机挂机水声,外祖父反应过来了,撞的人是黄埔军校最高长官。望着负气而去的蒋校长,外祖父有些忐忑不安,一夜睡得不踏实。
第二天早上,全体学员操场集合训话,校长没有在主席台上,而是值星官陪着,走进操场队伍,找出了外祖父。也许隔了一夜气消了,蒋校长批评了外祖父做事冒失,这事就过去了。操场集合解散后,林彪等同班同学,问明事情原委,一起笑了起来。黄埔学生军东征的时候,外祖父作战勇敢,中共先驱恽代英在火线上,发展战斗负伤的外祖父,加入了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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