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到德国之后,立即投入了考察与学习中,要找到中国煤矿机械化的方法。事与愿违,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发表了,也就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中国近代史上,刘少奇主导的,又一次迈向现代化的进程,刚刚起步就嘎然而止了。
国运不济,中国人进入了反科学、反传统、反人类的十年浩劫时代。父亲当时身在德国,被紧急通知,召唤立即回国。那时,国内各种各样的负面血腥消息,已经传到了海外,以父亲的才干,是能够在德国留下来,成为大型煤矿的高管,在海外生活下去。德国煤矿上一位华侨,悄悄告诉父亲,只要下了决心,以后也是有很多办法,将国内家属弄出来。
父亲尽于忠诚没有迟疑,立即奉召启程回国。父亲知道,自己回国后可能的遭遇,但是他感恩于自己的老领导,感恩于共产党。自已只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年纪轻轻受到了如此恩宠重用,不愿意因此背叛共产党。父亲不知道,回国后,在他一生中,忠诚将换来的是,在这个组织里,三次被打倒,残酷无情的折磨,直至以莫须有的罪名冤狱至死。
1966年春夏之交,父亲从德国飞回了中国。父亲一下飞机,北京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一片。父亲预感到不祥之兆。匆匆忙忙赶到国家煤炭工业部,部里闹得很厉害。父亲获悉张霖之部长,已经被红卫兵关起来,张部长遭到了殴打。父亲千方百计托人,想见见身陷囹圄中的张部长,终究未果,看守的太严实了。
1965年召开的中共八千主官大会上,刘少奇直接批评了毛主席,暗示他要为“大跃进”饿死的人负责。那时毛已经被吹上神坛,心里哪里容得半点批评,因此怀恨在心。毛主席知道,张霖之部长是刘少奇最信任的新四军老部下,文革刚开始时,就直接点名张霖之部长是反革命分子。在其授意之下,江青就鼓动所谓的红卫兵,首先关押批斗中共中央委员张霖之部长,为下一步整国家主席、中共中央副主席刘少奇做铺垫。
父亲又去找熟悉的老领导徐今强等,以及其它部委里熟悉的新四军老领导老战友,也不见了踪迹,他们有的躲起来了,有的关起来了。父亲当时就后悔了,当初没有听从张部长的建议,先组建总公司,把家搬到北京,然后再去两德学习。这时父亲走投无路,现在只有自投罗网,赶快回到徐州,向原来单位徐州矿务局的造反派报到。
父亲知道回到原单位,要接受野蛮的批斗,残酷的精神折磨。也许就是天意,一念之差半生的磨难,冥冥之中注定的。如果我们一家人先搬到了北京,这时父亲只要靠边站回家就行了。父亲就不会被批斗被打伤了,也不会因为工作上的原因,遭受一次次报复,受尽了人世间折磨。
在北京火车站,到处都是一拨又一拨,大串联的红卫兵;到处是大喇叭高音广播,声嘶力竭的革命口号。父亲意识到,又要搞那些根本行不通的,花里胡哨的东西了,生产和学习都已经是修正主义的罪恶了。父亲带着行李,挤上了回程火车,坐在拥挤的硬座车厢里,久久不能平静。火车开动了,父亲思来想去决定淘汰行李,扔掉一些物品,这些东西在造反派那里可能是罪证。
行李中的东西,件件都是心爱之物,父亲真的舍不得扔掉。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深夜,父亲终于跨出了第一步,第一批扔出火车车厢窗外的,是照相机手表等物品,这是在德国几个月省吃俭用购买的。多年以后,父亲对我说,最舍不得的是那个拳头大小的照相机,在西德为了拍资料买的,花了一大笔钱,这东西在东德都是稀罕物,狠了几次心才扔掉。
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想了想,还要继续扔。第二批扔掉的,是在德国煤矿和工厂的学习笔记和照片等。这是在德国,白天上课参观交流,晚上认真回忆整理出来的,是几个月的心血之作。父亲想留下来,以后运动结束了,也许还有用。但是一旦想到,这有可能是里通外国的证据,狠了狠心,又从车窗扔了出去。
当火车快进徐州火车站的时候,再三犹豫又痛下决心,最后一刻,把给家人孩子买的衣物巧克力等,还是扔出了火车窗外。这一扔,我推迟了几十年,才吃到原汁原味的德国黑巧克力。看着已经空下来的行李,父亲这时非常难过,犹如万箭穿心。
火车刚进站台,还未停稳,父亲就看到了前来“迎接”的队伍。造反派们举着横幅,十分醒目呛眼,呼喊着革命口号。已经轻装了的父亲,这时才从失去珍贵物品的难过中,回过神来。父亲走出车厢,向着那群造反派,无奈地自投罗网。
在“打倒反革命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的“热烈欢迎” 声中,父亲被押解上了一辆“解放牌”卡车。车厢上十几个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围着一个刚刚从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回来,且也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卡车驶向徐州矿务局机关所在地,造反派们不断地呼喊口号,任意对父亲的随身物品翻查。闹腾了一阵子,造反派们累了,静了下来。
卡车行驶在颠簸的路上,一个人慢慢靠了过来,在站立不稳的摇晃车上,顺势给了父亲一拳。父亲定眼看去,是那个姓袁的煤矿工区长,多年前父亲下煤矿,发现他在坑道饮酒睡觉,受到父亲严惩。以后,这个袁工区长不但认错好,且工作表现也不错,一段时间后,调入了局机关工作。因为本来就对父亲不满,又对父亲受到重用提拔,还去德国学习考察满怀嫉妒,导致了这种变态行为。
卡车缓缓驶进了矿务局机关大院,这里已经为父亲的归来,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反革命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批判大会”。从卡车上下来,父亲听到了从会场传出来的阵阵口号,看到了他参加这个欢迎仪式的盛装,一个他姓名上打着X的高帽子,一个写着反革命走资派的木牌子。两名造反派把牌子挂上他的脖子,又为父亲戴好高帽子,然后向站在礼堂门口的造反派示意,顿时会场里面又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紧接着,父亲被两名造反派双手反简押入会场。刚进入会场的时候,因被押的抬不起头,只能听到口号声而看不到人。当押上会场主席台台阶的时候 ,父亲看到了其他几位局领导和他一样的装束站立一排,原来他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当从他们面前经过,押送到主席台中心位置的时候,父亲听到了身边麻副局长的微弱低泣声。
父亲上台站稳后,抬眼望去,台下前排的人的确是义愤填膺斗志满满,展现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壮志。这些平时不受待见的人们,革命的确是爽歪歪的,可以任意的侮辱平时受尊敬的人了。中后排的人,大部分人是看热闹杂耍的表情,有的人是幸灾乐祸来看局长们出丑的,偶尔也有少数人投来同情的目光。革命也焕发了人们的嫉妒和好奇心,增加人们之间的互害动力。
大会主题是批判刘少奇张霖之在煤矿行业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控诉局领导只抓生产不突出政治的罪行。一位批判发言人指着父亲质问说,生产安全大会你只说安全要求,不要求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没有他老人家教导,怎么能安全生产!也有的发言人,会提到局领导下煤矿,中午食堂打饭的时候,掌勺的大师傅会舀起一大勺肉,一点不晃动地送入他们的碗中,而其他人都要晃动掉好多。他们不知道那时候官员们的一些特权,会不定期发一些特供食品的做法。
这些暴徒们搜查父亲行李的时候,没有发现资本主义的物证,让父亲少受了很多罪。父亲暗自庆幸自己在火车上的决定,在德国考察学习期间的物品,已经被提前扔掉了。人生多舛,一个星期前,还在国外参观考察做笔记,憧憬着国家煤矿机械化未来;仅仅几天后,就被造反派隔离审查批斗,失去了人身自由。
批斗大会结束后, 造反派组织接管了徐州矿务局,生产处于半停顿状态。在批斗大会几天后,父亲开始每月仅发三十元生活费,还好,母亲的工资相对比较高,家里生活受影响不算太大。 父亲在他的官场生涯中,开始了他一生中,三次被打倒的第一次。父亲告知,所有的局领导都是走资派,都要停职审查接受批斗。父亲从此将面对漫长的集中隔离审查,暴力批斗和精神折磨,过着囚徒般的生活。
允许父亲回家探亲了,回国行李,经过三轮自查自纠扔掉淘汰,经过两轮的造反派明里检查暗中偷窃,稍微值钱一点的物品没有了。造反派们嘴上反对西方资产阶级,手上行动很现实,也喜欢德国牙膏等等日用品洋货,一点没留都拿走了,父亲行李所剩无几了。
回到家里,摆脱了造反派的监视,父亲放松了一些。尽管没有实品,父亲还是向我们描述了德国黑巧克力的味道、形状和颜色。尽管父亲心存顾虑,藏藏掖掖说了德国煤矿工人的一些情况,我们从这些中,多少知道了德国的真实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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