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三个男孩很少出来玩,要帮母亲和二姐糊火柴盒,挣一点钱贴补家用。他家孩子对不要上学很开心,他们在一所又脏又破又简陋“民办”学校就读,每学期五元钱学杂费,因为交不起拖欠,经常因此被老师训斥。这很伤害孩子,在我们胡同里的几个院子,有许多这样的穷困人家。
邻居们开始时,不知道父亲是反革命走资派。对门家的大儿子,是天津一家机械制造厂的工程师,回家探亲时,经常和父亲聊一些机械设备,所以大家以为父亲也是一位机械工程师。 邻居都以为我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工程师,从不鄙视嫌弃我们,就是后来知道了父亲是反革命走资派,也不以为然。
那时工厂矿山的工人们,能吃饱穿暖,城乡差别大,城市户口很够份,农村户口低人一等。我家巷子里,有一家儿子在化工厂做工人,生的又黑又矮又胖,小孩子叫他“矮子大哥”。有一天,矮子大哥忽然结婚了,娶的是又白又高又漂亮的,颇有内涵气质的苏州姑娘。
矮子大哥去苏州拉化工机械时,在村里认识并迷上了她。小嫂子家庭成份是地主,祖上不乏秀才进士,是书香门第。她的父母亲,是地主分子,生产队阶级敌人的标配,有事没事被拎出来批斗。她高中毕业后,回到村子务农,在这样环境下,尽管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还没有对象。
那时人们非常歧视地主成份的人,家庭成份是这个家庭地位的重要指标。矮子大哥成份好,是城市户口,拿国家工资的工人,亲戚在化工厂做厂长。小嫂子父母,为了解脱自已对她的牵连,让她过上好日子,就同意她远嫁了过来。
小嫂子知道了母亲是苏州医学院毕业的,知道我是南京长大的,喜欢称我们是老乡。每当在巷子里碰到母亲,她喜欢聊上几句,说说苏州医学院的院落,夸夸母亲喜欢看小说的秀气儿子。小嫂子在她家院子看到我,会拉我到她的房间坐一会儿,聊上几句话。
那个房间是东厢房,有一张大红木床,据说是她从苏州带来的嫁妆,此外没有其它家具。东厢房门口是小姑子的床,在正中堂屋里,因为没有家具,居住看不出拥挤。小嫂子会给我她做的苏州点心吃,时而轻轻摸一下我的脸,这个时候,精致漂亮白净的脸上,会出现几分落寞。然后,她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喃喃自语,我们南方人的皮肤就是好。
我是个大男孩了,也许是吃了人家的,也许有了怜香惜玉心,每次见到矮子大哥,都要暗中盯着他,从上到下打量一会。然后我暗暗为小嫂子感到委屈。不过小嫂子过得还算开心,毕竟脱离了被人歧视的家庭,不再看到父母亲家人被人凌辱。
我深深的理解她,也悄悄告诉她,自己看到的批斗大会,父亲被人打的浑身是血。这时她会搂住我的头,不断地抚摸,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已父母,毕竟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看着自已至亲,被人打骂侮辱,自己却束手无策。
苏州美人品德好,非常传统。周围不少男人对她虎视眈眈,垂涎三尺。这些人中,不乏帅气的青年,也不缺权贵人士,她从未有绯闻。小嫂子饱读诗书,出身大户人家,有着良好的家教。我离开徐州时,看到了小嫂子和矮子大哥的女儿,可爱的小姑娘像极了父亲,没有继承她的美貌。改革开放后,小嫂子带着女儿,改嫁台湾富商,她的很多亲戚在台湾。
这时,虽然文革初期的狂热消退一些,但愚昧仍然战胜文明。仿佛野蛮就是革命,人们以自已没文化为骄傲,动不动就专横的说,俺大老粗要咋了。煤矿工人春节也要下井生产,美其名曰过革命化春节,如果稍有不满,就要逼写检查和搞体罚 ,甚至送去劳动改造。可想而知,大年初一煤矿工人,被逼迫在几百米的地下深处,能做些什么呢。
在不彻实际的口号下胡闹,空洞口号振天响,生产管理人员靠边站了,各行各业一片萧条。生活供应每况愈下,供应越来越差,一会米面供应不上了,号召大家吃粗粮反修防修;一会儿医药紧张了,召唤大家打鸡血喝红茶菌医疗革命;一会儿香烟断货了(父亲写检查离不开烟),半夜起来排队买烟;一会煤球供应不上了,……。
我们一家人,处身于中国最底层最善良的人民中间了。在这里,邻居之间相处和谐,一家有事大家来帮忙。那时,每当一家切一个西瓜吃,都要给另外每家送一小块,共同分享其乐融融。不过,那时看到送来的一小块西瓜,我的愿望是,有朝一日,我能尽情地吃西瓜,并且能给每家送一个大西瓜。
看着周围人们的生活,我有了愿望,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不要再有特权,不要再有运动,不要再有人间歧视。我觉得,社会最底层人的孩子,不应因交不起学费受辱,不应因看不起病受死。这种思想,从那时建立起来,一直贯穿我的一生,我痛恨拿国家财产不当回事的人。我们自己的人民,我老家的农民,我大伯一家人,尚且没有吃好穿暖,整天喊着解放全世界。我们解放他们干嘛呢,一起过苦日子吗。少年的我,竟然觉得,只要头脑没坏,谁稀罕这种解放呢。
那个时期造反派,今天这个派别上台,屁股没有坐热,明天说大话的人,又支持另一个派别,采取非法拘禁等手段,暴力把权力夺走了。那时不管谁有权,父亲这些走资派们,都在接受劳动改造,无休无止写检查,断断续续的批判斗争大会。
牛逼吹得震天响,继续革命,革命就是暴力,……,说大话就是精神原子弹。领头说大话的人,吃得胖胖的,服务人员围着,享受着特供,指导着简衣陋食,甚至挨饥受冻的人,不断革命继续革命。徐州矿务局造反派组织,分化成两大派系,支派和踢派。双方为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 “正确革命路线”,叫喊着“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就是先破口大骂互相污蔑,以最恶毒语言攻击对方;接着是双方大打出手,甚至持械持枪欧斗。整个矿区一片乌烟瘴气,不生产坐吃山空,以往积累的本钱渐渐败光了,事故不断停工停产。在运动斗争中,痞子其乐无穷,人民惊恐困苦之中。造反派派別之间的内斗愈演愈烈,成为了不共戴天的敌人。
1969年,召开了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局势平缓许多,允许父亲的矿工朋友探望了,也允许父亲更多的回市里探亲了。父亲的境遇好了些,经常和来看望的矿工朋友一起聊天了。父亲常给他们说,粮食是种出来的,煤炭是挖出来的,好生活是干出来的;整天文斗了又要武斗,光喊口号不搞生产,这样是没有出路的。父亲还说,自己家的二亩地没有种好,还要教全世界种地,这是吹牛逼瞎胡侃。
父亲回到市区家里,一盘花生米加一瓶白酒,与院子里邻居喝酒聊天。父亲稍微酒多了点,会在院子发牢骚说,国家不提高生产力,说大话喊口号有个屁用。父亲说,就像医院,他老人家说要办在农村,那能行的通吗。我家马医生在城里,大家进城看病,一天能看一百个病人。她搬到乡下住,就隔壁那家农民方便,那另外九十九个病人怎么办呢。……。
这时母亲会提醒,这些话不能说,父亲虽然虚心接受意见,但是坚决不改,还是继续说。父亲与人交谈推心置腹,相信对方人品,对人与人之间欺诈权谋和政治手腕研究少。父亲的处事作风,不适合权谋诈争。那时他说的心里话,面对的是质朴的人们,知道他是走资派,也没有人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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