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二姑家,回到了靠近市中心的家中。那时因为原来房子太小了(不足二十平方米),我们家在暑假期间,已经搬到了徐州会堂对面的一个四合院中。
院子前后七户人家,两家是新建的简陋房。我家是老房子,面向北,面积虽然大了一些,但终年不见阳光,冬天阴冷,夏天雨水稍多,地砖就会潮湿。我们住在这里,和当时最底层的善良人们,一起生活了四年多时光。
回家后,母亲在医院能正常工作了,依然是看门诊做手术查病房。不过母亲在医学院没有课讲了,医学知识已经也反动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医学院大学生们,不上医学专业课了,都改学毛主席著作了,据说学了主席著作能包治百病。文革形势已经缓和了一点,打骂揪斗暴力场面少了许多,似乎惊涛骇浪已经过去了。父亲虽然仍在管制隔离审查,但是每个月都能回家探亲了。
文革的一年多后,母亲回归了正常的医生生活,父亲依然是反革命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我们孩子们都是失学的少年。我们一家人慢慢地适应了这些变化,渐渐地融入了大杂院的市民生活当中。我家院子里七户人家,前院两户后院五户,其中,一户小企业主、五户工人和一户反革命走资派。
我们院子的正堂屋,就是后院南屋,也是我家对门,住着这个四合院的原始主人。正是他们夫妻年轻时候,带着几代人务农积累的财富,从农村来到了城市,买下这块土地盖起这个院落。他们在院子不远处,投资建立了他们的工场,成为了一个小企业的老板。虽然他们衣着朴素,但屋子里几件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隐约可见他们往日的富足。老俩口的工场,后来公私合营改造,他们失去了自己辛苦创立的企业,按期领取一些股息。
但股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停止了,以后两位老人靠一份微薄的养老金生活。这家人的教养甚好,几个孩子受到了好的教育,已经成为了医生工程师等,分别在天津等城市成家立业了。因为1949年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给这家人带来了很多伤害,他们除了客气的礼貌待人,很少与人沟通交流,谨慎处事力求自保,时刻防范不测事情发生。
我新家院子,前院北屋一家,是我记事以来,见过的最简陋家庭。约十三平米的老屋子里,拥挤着三张简陋的床、一个破旧木箱子和两个板凳。这家男主人是一个三十九元多点月薪的工人,工厂离市区远,每个星期六晚上才能回到家中。女主人是家庭主妇,家里有两个女孩三个男孩,孩子多生活困难。他们经常说“计划不够”,也就是政府按计划供应的粮食不够吃的。那个时候花上高价钱,在黑市上可以买到粮食,但他们家太穷了没钱买,所以孩子们不是总能吃饱肚子。
男主人很知足,说在这城里,比在安徽老家乡下好多了,那里才是真正的饥饿贫困之地。有一次他家男主人对我说,在他老家乡下,粮食少常吃糠咽菜,嘴上没油又爱面子,会用布包一小块肥猪肉,出门的时候擦擦嘴。他家大姐先天有病,又长期没有基本的治疗,加之营养不良,脸色总是苍白的。大姐比我大好几岁,说话细声细气,是个善良温柔的姑娘。两年后的一天,我看着他家人把她半扶半架着去了医院,不久后回来告诉大家,大姐已经死了。这是我身边的熟悉的人,第一次出现死亡,我难过了好几天,至今仍然忘不了那张惨白的年轻脸颊和大大的眼睛。
他家三个男孩子很少出来玩,要帮着母亲和二姐糊火柴盒,挣一点可怜的钱贴补家用。他家孩子对不要上学了很开心,因为他们在一所又脏又破又简陋“民办”学校就读。学校每学期五元钱的学杂费,他们因为交不起拖欠,经常因此被老师训斥,这是很伤害孩子的事情。在我们胡同里的几个院子,有许多这样的穷困人家。
邻居们开始的时候,不知道父亲是反革命走资派。对门家的大儿子,是天津一家机械制造厂的工程师,回家探亲的时候,经常和父亲聊一些机械设备,所以大家以为父亲也是一位机械工程师。 邻居都以为我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工程师,从不鄙视嫌弃我们家庭,就是后来知道了父亲是反革命走资派,也并不以为然,还是非常尊重我们。
那时工厂矿山的工人们,能吃饱穿暖的,城乡差别大,城市户口很够份,农村户口低人一等。我家巷子里,有一家儿子在化工厂做工人,生的又黑又矮又胖,小孩子叫他“矮子大哥”。有一天,矮子大哥忽然结婚了,竟然娶的是一个又白又高又漂亮的,颇有内涵气质的苏州姑娘。
矮子大哥是去苏州拉化工机械时,在村里认识的她,并迷上了她。小嫂子家庭成份是地主,祖上不乏秀才进士,也是书香门第。她的父母亲,是地主分子,生产队阶级敌人的标配,有事没事,经常被拎出来批斗。她高中毕业后,回到村子里务农,在这样的环境下,尽管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当时还没有对象。
那时人们非常歧视地主成份的人,每个家庭的成份是这个家庭地位的重要指标。矮子大哥成份好,又是城市户口,拿国家工资的工人,还有家里亲戚在化工厂做厂长。小嫂子父母,为了解脱自已对她的牵连,这是无时无刻不在的折磨,让她过上好日子,就同意她远嫁了过来。
小嫂子嫁过来没有几天,知道了母亲是苏州医学院毕业的,知道我是在南京长大的,喜欢称我们是她的老乡,找我们聊天说话。每当在巷子里碰到母亲,她喜欢聊上几句,说说苏州医学院的院落,夸夸母亲喜欢看小说的秀气儿子。小嫂子在她家院子看到我,会拉我到她的房间坐一会儿,聊上几句话。
那个房间是东厢房,有一张大红木床,据说是她从苏州带来的嫁妆,此外没有其它像样家具。东厢房门口就是小姑子的床,在正中堂屋里,因为没有家具,居住看不出拥挤。小嫂子会给我她做的苏州点心吃,时而轻轻摸一下我的脸,这个时候,她精致漂亮白净的脸上,会出现几分落寞。然后,她会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喃喃自语说,我们南方人的皮肤就是好。
我是个大男孩了,也许是吃了人家的点心,也许是有了怜香惜玉之心,每次见到矮子大哥,都要暗中盯着他,从上到下打量一会。然后我暗暗为小嫂子感到委屈,太不值了。不过小嫂子过得还算开心,毕竟脱离了被人歧视的家庭,不再看到父母亲家人被人打骂凌辱了。
我深深的理解她,也悄悄的告诉她,自己看到的批斗大会,父亲被人打骂的场景。每当这时,她会搂住我的头,不断地抚摸,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已的父母亲,我们是同病相怜,毕竟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已至亲,被人打骂侮辱,自己却束手无策。
苏州美人品德好,非常传统。周围不少男人对她虎视眈眈,垂涎三尺。这些人中,不乏帅气的青年,也不缺权贵之士,她从未有过绯闻。小嫂子饱读诗书,出身大户人家,有着良好的家教。我离开徐州的时侯,看到了小嫂子和矮子大哥的女儿,可爱的小姑娘像极了父亲,没有继承她的美貌。据说,改革开放后,这位小嫂子带着女儿,改嫁一个台湾富商,她的很多亲戚都在台湾。
这时,虽然文革初期的狂热已经消退一些,杀杀打打少了许多,但是愚昧仍然战胜文明。仿佛野蛮就是革命,人们以自已没有文化为骄傲,动不动就专横的说,俺大老粗要咋样了。煤矿工人春节也要下井生产,美其名曰过革命化春节。如果矿工稍有不满,就要逼写检查和搞体罚 ,甚至送去劳动改造。可想而知,大年初一的煤矿工人,被逼迫在几百米的地下深处,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在不彻实际的口号下胡闹,空洞口号喊得振天响,生产管理人员靠边站了,各行各业一片萧条,生活供应每况愈下。市民生活也越来越差,一会米面供应不上了,号召大家吃粗粮反修防修;一会儿医药紧张了,召唤大家打鸡血喝红茶菌医疗革命;一会儿香烟断货了(父亲写检查离不开烟),我们半夜起来排队买烟;一会煤球供应不上了,……。老百姓生活,也出现了混乱。
我们一家人,处身于中国最底层最善良的人民中间了。在这里,邻居之间相处和谐,一家有事大家都会来帮忙。那时,每当一家切一个西瓜吃,都要给另外每家送一小块,共同分享其乐融融。不过,那时看到送来的一小块西瓜,我的愿望是,有朝一日,我能尽情地吃西瓜,并且能给每家送一个大西瓜。
看着周围人们的生活,我有了愿望,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不要再有特权,不要再有运动,不要再有人间歧视。我觉得,社会最底层人的孩子,不应因交不起学费受辱,不应因看不起病受死。这种思想,从那时建立起来,一直贯穿我的一生,我痛恨拿国家财产不当回事的人。我们自己的人民,我老家的农民,我大伯一家人,尚且没有吃好穿暖,整天喊着解放全世界。我们解放他们干嘛呢,一起过苦日子吗。少年的我,竟然觉得,只要头脑没坏,谁稀罕这种解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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