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自农村,经常听到农村儿时伙伴谈起生活的艰辛。父亲知道,每个矿工身后,都有一大家人,靠着他们的工资艰难度日。父亲明白,煤矿一定要机械化,只有这样,才能把死亡降到低之又低,让更多的农民家庭幸福。
将要在自己手上实现全国煤矿机械化,是父亲多年梦寐以求的心愿,视之为神圣的事业。那时我半夜醒来,常看到家里客厅的灯仍然亮着,父亲还在学习机械知识。父亲勤奋学习,生怕自己工作做得不好,给国家造成损失。父亲身为局长,认真学习机械知识,工作靠前指挥。不论哪一座煤矿安装机械设备或者技术革新,父亲都会亲临现场,和工程师工人们,一起作业一起用餐。父亲无言的榜样行为,那个时候,在我心中扎下根来。
春节后的一天,我们全家人一起去徐州东关火车站,送父亲去北京出国。当时父亲三十六周岁,奉命率领中国煤矿机械化学习考察团去德国,学习两德的煤矿机械化管理经验和机械技术。父亲将在半年后回来,组建中国煤炭机械托拉斯总公司,负责全中国煤矿的实现机械化。父亲穿着一身定制的西装,怀着国家煤矿机械化的梦想,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我们全家人一起,登上十四次特快专列,把父亲送到软席卧铺包厢里。
1966年的夏天,天气炎热人是狂热,乱了起来。那时一般人住房极差,父亲位列共产党高级干部(行政十三级以上),我家有好房子。这时,我们已经搬出宽大的局长楼,全家住到了孬房子里,母亲匆忙申请的医院家属宿舍。
母亲一辈子都是做医生的,从我记事起,不是坐门诊查病房,就是上手术台。母亲毕业于苏州医学院,一所基督教创办的学校。母亲只有一段时间,除了当医生,还在医学院兼职讲课。 母亲救治过无数个病人,文革初期,每当值班医生高声呼喊,“马主任!马主任!”,都是命悬一线的急诊手术召唤。母亲对病人很好,把家里厨具给乡下病人用,减轻了他们的负担。母亲主要职业生涯,是在徐州市第二人民医院、江苏省人民医院度过的,这两所医院都是医学院的附属医院。
我新家房子,是医院配给母亲的。这个房子,比局长楼差太多了,两小间极其简陋的房子,不到二十平方米。没有卫生间没有自来水,家里用水,要从较远处公共水龙头,两个人抬水来;用过的污水,集中在门前的大罐子里,满了后拎到院子外下水道倒掉;每次大小便,都要走几分钟去公共厕所。
新家位于市中心,在一个古老的大院落里,院子建于清未民初,是两进院落。我家两小间红砖房子,是在院子空地上新建的。粗制滥造的小屋,就像砖头砌成的盒子,仅能挡风遮雨,夏热冬冷。
院子朝南的三间正房,居住着一对老夫妻,是这个院落拥有者的第二代后裔。我们刚刚住下的时候,他们一个儿子高中毕业,居委会安排他去新疆建设兵团。临走的那天,一家人哭天呛地,好像生离死别。当自己孩子初长成,不能自由的找工作,强行发放几千里之外,到荒芜的土地上农作,父母怎能不牵肠挂肚呢。
院子门口的路,是用一米多长三十厘米宽二十厘米厚,石板铺成的道路,就是石板路。北方地下水深,很久以前,一般人家用不起井水,要靠人力把城外自然水源,用独轮车运送到城里千家万户。石板路上,经过水车百年碾压,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形成了北方古城特有的石板古路。石板路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末,其风格与用途,与欧洲各国的石块路迥然不同。
走出我家古院落,沿着石板古路一直走,转一个弯就到了我新近转入的学校,徐州市风化街小学。这个小学校是一座庄园式的清代未期建筑,是一个三进三出带着一大片后花园的大院落。这个院子,是北方典型的清未建筑,一砖一瓦门廊雕像,充满了历史的沧桑。古庄园里有很多大小不一、错致有别的房间,大的房间成了教室,小的是教职员工房间。不过最正中的庄园会客厅,院子最大的房间,是小学校老师的集体办公室。往昔宽大的后花园,已经改为了学校的操场。古老院落,并不逊色山西的乔家大院等,有着相同的风格。
上百年的古石板路,深深的水车痕迹,像一条条银色绸带;清未民初的古院落,依稀可见残存的雕栏玉砌,像一块块灰色碧玉;它们一起点缀在那块古老的土地,是徐州古城的亮丽风景。
我小学时,新家离医学院很近,母亲想让我长大也做医生。母亲给医学院学生上解剖课时,几次要求我去教室观摩;因为天生害怕与尸体打交道,无论母亲怎样威胁利诱,我坚决不去医学院教室,母亲慢慢的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们家衣食,刚住进院子里时,是最好的,前院“德德”家是最差的。那时我家没有保姆了,星期天,母亲要做一陶盆红烧肉。以后每天,舀上几勺红烧肉,搭上不同的蔬菜,做一锅米饭,就是全家的一顿饭。德德和送煤球的妈妈相依为命,他爸爸在他出生之后就出走了,再也没回来。他家饭能吃饱,菜是菜市场结束后甩卖的那种,加上酱油就成了,很少见到荤腥。德德的嗓音非常好,后来当上了徐州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前院大旦爸爸是裁缝,以前是厂子里的工人,因为业余时间做衣服挣钱,说是发展资本主义判刑三年。我家住进院子不久,大旦爸爸出狱,同时也被厂里开除了。没了生活来源,他干脆在我家旁边空地,搭个篷子开了裁缝铺。那时个体开店非常少,都是特批的。他手艺好服务周到,生意兴隆,铺子挣的大大超过了我家。我家在自由市场买鸡蛋,是论斤买,他们家是成篮子的买。大旦家是院子的首富,大旦有不少零花钱;上学路过饭店,大旦会买炸鱼吃,会和我分享。
我小学四年级,学校不能正常上课了。我们不学文化课了,开始整天学习毛主席老三篇等等文章;老师要求大家能熟练背诵。不久我就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诵很多毛的文章了。接着个别教师造反了,带着校外的人冲击校长,宣布接管学校权力。然后,造反派动员小学生,写一些乱七八糟的大字报,多是生活琐事,说是批判老师实是羞辱老师。造反派老师号召大家,学习毛主席“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要掀起“痞子”运动,要革命要造反要砸烂社会,要做革命的痞子。于是,似懂非懂的小孩子,成立了各种各样的红小兵组织,成了红色小痞子,小学校乱作一团。
在造反派老师指导下,六年级的几位调皮学生,成立了“五湖四海” 红小兵组织。这些捣蛋鬼一合计,都有了职务,司令付司令参谋长……。然后他们带着红小兵袖章,分头到我们低年级招兵买马。于是我配发一个袖章,成为我们班几个同学的红小兵排长。司令副司令在操场召集了大家训话后,就由各排长带领分头行动。
我干劲十足,组织全排五六个红小兵讨论,确定了我们初步的革命方案。我们带着“红宝书”(红皮毛语录小书)出发了,几个小孩子像打了鸡血,在大街上又蹦又跳又唱宣传演出,又到公交车上朗诵毛主席语录。这样折腾了几天后,我们有点厌了,又想出了新招,地点是我家胡同口。
一早,排里几位红小兵胡同口刚刚到齐,胡同深处过来了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中学生红卫兵,我念了半段毛主席语录,他骄傲地跟完了下一句,然后不屑地看了看我们这一帮小学生,趾高气扬而去。
第二个过路人,是叫小四的漂亮小姑娘,拎着一桶污水,要倒在胡同口的路边下水道。她比我们小点,住在胡同里的一个院子,父亲是徐医附院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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