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第一次搭乘空降艙是在他剛加入操殼師部隊的時候。那時候,他還沒有能力獨自對抗一頭星獸。七年過去,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開始習慣隻身衝入戰場的感覺,習慣沒有同伴在身後支援的戰鬥。
習慣殺戮。
我是星防的殺戮機器。他告訴自己,感受著空降艙傳來的震動,那是一種……既無奈、卻又自豪的心情——他們需要他,遠比他認為的還多。
他才剛返回米洛太空站不久,立刻又被派往另一處星獸落下的地點。
星防擁有兩座巨型太空站,用來把獵手投向星獸的撞擊點(Crash Site)附近,他們稱為「軌道派遣(Orbital Dispatch)」或是「軌道空投(Orbital Drop)」。
星獸來自漆黑虛無的宇宙盡頭,雖然沒有人曉得那是哪裡,卻能預測出一個大致的方向。可惜錫爾星會自轉,當牠們被發現,被偵測到時,墜落點都不太一樣。為了在最快的時間攔截那些入侵者,星防沒有在世界各地部署兵力,也沒有嘗試改良運輸工具,而是打造兩座能夠從錫爾星的引力軌道派遣人力的太空設施——米洛一號(Mello 1)與米洛二號(Mello 2)。
詹森動了一下手指,除了雙手之外,他從頸部以下到腳踝附近的身體蓋滿了黑色的碎殼。那是操殼最基本的用法,也是獵手空降的標準程序。黑殼能夠讓獵手隱蔽自己的氣息,好騙過星獸的感知。詹森沒有攜帶水銀劑,他連槍都沒拿,那讓他的緊身衣與外層的殼片貼合得更加緊密。
他不需要槍,他不會用到。水銀子彈與高壓氣槍是獵手小隊的正規配備,那是為了讓他們在操殼囊出狀況,或是壓制不住星獸的時候所採取的應變手段。
然而這種做法對於詹森而言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他只有一個人。無論是哪一種狀況發生,他都必死無疑。不會有人替他製造開槍的空檔,或是在巨獸被水銀劑毒殺之前替他掩護。
一旦有狀況發生,他會死。這是一場一翻兩瞪眼的狩獵,只有一方會是獵人,另一方則是獵物。有時候,詹森覺得自己就像一名不帶降落傘的飛行員,為了完成使命而孤注一擲。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是故意這麼做。
因為他越來越懷疑自己的工作與屠殺無異,而強迫自己只用操殼囊來對付那些怪物,似乎在某種層面上減輕了內心的罪惡感。
如果牠們只是不想被打擾怎麼辦?他問自己,即便那些詭異的外星訪客對人類有敵意。
事實上,在過往的紀錄中無法找出足夠的證據顯示星獸是「有計畫」地要將人類滅亡。大多數悲劇的發生,都是因為牠們落下時附近剛好有人,或是人類主動喚醒、激怒牠們。這樣就夠了。他心想,這樣就足以使牠們背上侵略者的黑名。
如果我們誤解了牠們的來意怎麼辦?疑問再度從詹森的腦袋浮現。星獸沒有發展出高等的智能,或至少沒有表現出來。牠們比人類原始,行為更接近動物,類似那些兇猛的掠食者,像是狼或熊。
星獸的出現立即被視為是一種需要剷除的威脅,因為牠們的體型和破壞力都過於驚人,超越任何一種現存的物種。但若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牠們的行為卻異常地合理,更像是本能而非陰謀,生存的本能。為了生存,動物會捍衛活動空間,會透過捕食攝取養分,也會抵抗外在的威脅。
我是在殺敵,還是在扼殺一個來自宇宙的新物種?詹森再次納悶。可惜他不敢斷定自己會產生這種想法,究竟跟星防對他做的事情有沒有關係。
服役後沒多久,他便自願接受星防一項秘密、暗中執行的研究計畫,為了測試人類基因是否能夠接受星獸的細胞,目的是讓操殼師不必仰賴操殼囊來操縱殼片。
詹森成功了,也可以說他沒成功,因為他還是必須透過操殼囊能才有辦法使喚「殼」。只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活了下來。他活過了試驗,而他的操殼能力也獲得了顯著的增幅。在使用操殼囊的情況下,他幾乎只需要微微動念就能命令那些黑色碎片。
只要接上操殼囊的呼吸管,他就變得無所不能。他的直覺變得更敏銳,反應也超乎常人,更不用說他操殼時的力道。他的「殼壁(Shell Wall)」能夠擋下需要好幾名操殼師才能擋下的攻擊,他的「殼槍(Shell Lance)」則能刺穿正常操殼師刺不穿的物體。
他變了,變得更強大、更具野性,更像「牠們」。
有趣的是,詹森察覺自己的變化並不只限於外在,他開始感覺到一些「波動」,來自心底的某個地方。起初,他以為那是實驗留下的後遺症,然而漸漸地,他發現那股波動是來自別處。每當他戴上呼吸器,連上操殼囊,那種感覺都變得更為強烈。
他不曉得那是什麼,只知道從那個時候,他就開始能夠從敵人身上接收到某種模糊、來自「內在」的訊息。
碰!
空降艙忽然大力震動了一下,接著便不再有動靜。我到了?詹森驚訝地想,同時從艙門上的觀測窗朝外頭望了一眼。不知不覺,他所累積的出勤次數已經多到連搭乘空降艙都像是在搭地鐵一樣。
他曾經落在農田上、落在河邊、落在半山腰,有一次他甚至落在一座羊圈裡頭。不過他最常被派去的地方還是靠近死環的邊拓地帶。
詹森走出空降艙,外頭是黑的。他很少來這一區,應該說星獸很少落在這一區,因為這裡沒有搭設電波塔。他站在原地,視線在夜晚的曠野裡搜尋。
片刻後,他找到了遠處的火光與濃煙,來自一顆躺在撞擊坑裡的巨大的岩石。如果我們才是注定該被淘汰的生物怎麼辦?他盯著目標,內心升起最後一道疑問。
無奈的是,沒有人會回答他。沒有人會回答這個問題,以及其餘仍懸在詹森內心深處的矛盾。
身披黑殼的男子嘆口氣,踏出步伐。無論如何,他認為命運遲早會對他所做的一切做出評判。
只是那一天,尚未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