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前線的感覺還習慣嗎?」瓦倫泰拿起一壺剛泡好的咖啡,倒進桌上的馬克杯裡。
「噓寒問暖的話就省省吧,博士。你很清楚我們來找你的目的是什麼。」詹森雙手抱胸,坐在會議桌另一頭的椅子上。賈斯汀則坐在他身邊,他總算說服他來和瓦倫泰會面,不過要改變詹森的態度就沒有這麼容易了。
瓦倫泰嘆口氣,接著從桌上的信封袋裡掏出一疊照片,放到桌上。他的研究間沒辦法容納太多人,所以他們借用了一間空的簡報室。
「這是什麼?」詹森看也不看一眼。
「衛星照片。」瓦倫泰回答。「這是世界各地的星獸正往死環移動的證據,不過我聽賈斯汀中尉說你早就注意到了。」他露出一絲期待的眼神。「我從來就來就不曉得你能夠察覺那些怪物內在的意識,你知道這對我的研究來說是多麼重大的進展嘛!」
「這些照片是哪來的?」詹森忽略他的反應。
「我們……從舊的檔案庫找到的。」瓦倫泰輕咳幾聲後一臉尷尬地說道。「嚴格上來說是我底下的一名研究員。」
「這些不是複本?」詹森拿起相片問道。
「沒錯,這是原始的影像。」
「薩西爾知道這件事?」
「幾個月前我曾經向他提過。」瓦倫泰點點頭。「不過我讓他看的是掃描過後的檔案。」
「你怕他會要你銷毀這些照片?」
瓦倫泰無奈地點點頭。
「那麼你就不擔心我會做一樣的事情。」詹森的雙眼微微上抬,看向會議桌另一側的男子。
瓦倫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把身子往前靠。「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卡維爾少校。不……你看不起我。」他以沮喪而非挑釁的口氣說道。「但你跟我一樣,都想知道那些怪物的秘密。」
「別說得好像你了解我。」
「你不是科學家,但你的身上卻有牠們的一部分,我看得出這些問題同樣困擾你很久。」瓦倫泰繼續說道。
詹森的視線停在手中的照片,想起他曾經的執著。那愚蠢、可笑、自己為是的執著。
「也許幾個月前,我還會同意你的話,不過現在……」他放緩緩放下照片。「很抱歉,博士,我看不出來這場會面有何意義。我的目標是那些拾荒者,不是星獸。」
「但你還是來了……對吧?」瓦倫泰反問。
「你說得沒錯,不過我開始覺得這是個錯誤的決定。」詹森說完立刻起身,打算就往門口走去。
「少校!」賈斯汀在他身後起身。「拜託你,至少聽博士把話說完。」
「卡維爾少校,難道你不想知道答案嗎?」瓦倫泰也跟著站起。「你懷疑星獸移動的方向可能跟那些拾荒者有關對吧?」
「……我不知道。」詹森停在門口,背對著會議室。「不過就算被我猜對了,我認為我跟賈斯汀——」
「不——」
詹森回頭,看見他的輔佐官一臉抗拒地站在位子上。「我做不來,少校。」他說道。「你明知道我對這種事情根本一點也不在行!」
「賈斯汀,你……」詹森露出責難的眼神。「很好,那我自己動手!」
「你沒辦法!」賈斯汀提醒。「薩西爾根本不會讓你有機會這麼做。」
「嘖......你既然知道.......」詹森無奈地走回桌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交辦給你,因為指揮官的注意力現在都在我身上。」
「你要繼續你那幼稚的堅持到什麼時後,少校?」賈斯汀不滿的地表示。「我是你的輔佐官,不是助理。」
「幼稚?」詹森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說這叫幼稚?你倒底知不知道——」
「兩位!」瓦倫泰忽然吼道。「我認為……現在爭辯這些毫無意義。」他恢復成平常的音量說道。
詹森轉過頭,面目依舊猙獰。他看了瓦倫泰一眼,接著再看回賈斯汀。「這件事我們之後再談。」他表示,然後拉開椅子。
「卡維爾少校……如果你還是想離開,我不會阻止你。」
「哼,你的運氣不錯,博士。我剛才改變心意了。」詹森冷笑,隨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瓦倫泰嘆口氣。「我想賈斯汀中尉並沒有惡意。」他試著緩頰。「他會來找我純粹只是——」
「麻煩請你繼續,博士。」詹森打斷他。「我跟賈斯汀之間的問題應該不是今天要討論的主題。」
瓦倫泰愣了一下,不過終究順從地走向房間的另一頭。「那麼……我就先開始跟兩位說明。」他關掉電燈,然後打開桌上的投影機,秀出照片放大後的數位影像。「首先是剛才給你們看的照片,這些照片是在大約三十年前被一顆企業衛星拍到的。」他以雷射筆在布幕上比劃。
「那個黑色物體,你上次說那是星獸沒錯吧?」賈斯汀指著雷射紅點停留的地方問道。
「沒錯,不過這只是一整組相片裡的其中一張。」瓦倫泰補充。「如兩位所見,這頭星獸在當時被衛星的攝影機捕捉到。」
「你的意思是……牠沒有被我們的獵手獵捕?」詹森皺起眉頭。
「一點也沒錯,不過有鑑於拍攝的時間點……我認為這樣的情況能夠被理解。」
「居然會有這種事……」賈斯汀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不,仔細想想確實合理。」一會兒後詹森開口。「三十年前,獵星者計畫才剛起步沒多久。」
「總之,這頭星獸沒有被我們趕盡殺絕,而他的移動軌跡被衛星完整地記錄下來。」瓦倫泰一邊說一邊切換投影片。「雖然光憑幾張照片無法看出任何端倪,不過如果是透過衛星長時間紀錄……」他秀出一張把所有照片重疊起來的畫面。「如果把所有照片擺在一起,會發現牠的前進方向幾乎從未改變過。」他指著布幕說道。
「哈,我就知道!」詹森突然用力搥向桌面。「牠們想要進入環帶!」
「等等,光憑這組照片要如何看出牠要去的地方是哪裡?」賈斯汀疑惑地問道。「那個方向的確會抵達死環,不過有沒有可能……牠們只是打算越過去?」
「這樣的可能性不大。」瓦倫泰答道。「因為我們找到了其它組照片。」他切到另一張投影片。「這些照片沒那麼完整,不過數量已經足夠支持我的推論。至少我可以確定當時也有其它逃過星防獵捕的星獸從錫爾星的不同的地方,以同樣近乎直線的方式移動,而牠們的移動軌跡很巧妙地……全都指向死環內部。」他又換了一張投影片,那是一張地圖,上頭有大半面積被藍色所覆蓋,周圍則有許多射向中心的線條。
「因為牠們的目的地不是別處,而是這裡。」瓦倫泰指著投影片說道。
「裂隙海?」詹森打量地圖。
瓦倫泰點點頭。「從這些衛星照片來看,牠們最後現身的位置都落在裂隙海的沿岸一帶。」
「所以?」賈斯汀擺出被勾起興趣的眼神。
「在正常的情況下,一個物種並不會只分布在單一地區。以人類來說,從平原到高山,甚至各種經緯度都有我們活動的蹤跡。」瓦倫泰解釋。「那些星獸掉落在世界各地,問題是牠們沒有在落點附近尋找適合自己的環境定居,反而集體往裂隙海移動。」瓦倫泰解釋。「這只說明了一件事。」他舉起手指。「即便星獸能在陸地生存,海洋很可能才是最接近牠們故鄉的地方。」
「類似……鮭魚洄游?」賈斯汀冒出一句。
「啊……這是很聰明比喻,賈斯汀中尉。」瓦倫泰不禁附和。「鮭魚在海中生活,卻會回到自己所生長的河川產卵。那些星獸也可能是為了要完成生命週期的某個階段而前往大海。無論如何,這些照片都證明了海洋對牠們的生存而言,是極為關鍵的因素。」
詹森瞇起眼。「你是說牠們來的地方也有海洋?」
「牠們的『母星』,沒錯。」瓦倫泰進一步解釋。「我懷疑那是一顆遍布水體的星球。」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蠢,不過裂隙海是錫爾星上唯一的海洋對吧?」賈斯汀忽然插嘴問道。
「世界上的任何一個水體,除了必須由鹹水組成之外,還得具備一定規模,才能被稱為『海』,也才能形成海洋生態系。」瓦倫泰看向提問的人。「因此,你說得沒錯,賈斯汀中尉。裂隙海是這顆星球唯一的海洋,而它正好就在環帶內部。」
「這就是你的結論嗎,博士?」詹森接著問道。「那些星獸前往裂隙海,因為那裡才是牠們真正的棲息地。」
「這樣的可能性很高。」
「那麼這整件事就跟那些拾荒者一點關係也沒有。」詹森失望地做出結論。「聽起來你的論調似乎很完整,雖然這確實替我解答了過去的疑惑……」
「你先等等,卡維爾少校。這件事還沒完。」瓦倫泰忽然舉起手上的雷射筆,似乎很害怕詹森會再次離席。「的確,如果背後的原因只是這樣,或許沒什麼好擔心的。不過有個地方卻讓我很在意,這裡……」他把紅色的光束移到那張地圖上,眾多線條匯聚之處。「這些指向裂隙海的星獸軌跡線,我本來以為這些線條延伸之後沒有特別的意義,不過在我比對過實際地圖後,發現這些線條交會的地方是一個……特定的區域。」
「你說什麼?」詹森盯著布幕。「解釋清楚,博士。」
「這些照片裡頭的星獸,牠們前進的軌跡所匯聚的地方是一個座標……一座島嶼。」瓦倫泰吞吞口水,指著投影布幕上的地圖說道。「一座位於裂隙海上的無人群島。」
詹森思考了一會兒,隨後抬起頭。「你是在告訴我……有另一種可能是那些星獸並不是因為生理上的驅使才前往大海,而是受到某樣在海上……不,在那座島上的東西吸引?」
「相信我,兩位。我很希望這只是我的多疑,不過……」瓦倫泰說到一半,臉上不由得浮現幾絲不安。「既然你說你能夠感覺到那些星獸的想法,卡維爾少校,我認為……」
「你認為那些原生操殼師搞不好也可以和牠們交流?」詹森問道,卻沒有顯得太過驚訝。
「你……說得沒錯。」瓦倫泰露出不敢置信的嘴臉,不過他很快便猜到原因。「卡維爾少校,莫非……」
「把我打傷的那名拾荒者……他並沒有被星獸攻擊。」詹森看向瓦倫泰。「這件事情,我沒告訴任何人。」
「該死,少校……」賈斯汀吃驚地向後一靠。
「卡維爾少校,如果這件事情的背後是那些原生操殼師在策畫、影響星獸的移動……如果他們一直以來都涉入其中……」瓦倫泰說道,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化。
「那就表示這些年下來,星防都在跟自己,跟同樣是錫爾星人的傢伙戰鬥。」詹森以擔憂的口吻說道。
「而他們的根據地,也許就是那座群島。」瓦倫泰再度以雷射筆指向投影布幕。「沒有任何一艘船隻敢在海裡頭還有星獸活動的情況下在海上航行,除非……」
「除非你有辦法命令牠們退下。」詹森替他說完。「或消除牠們的敵意。」
「我們必須馬上告訴薩西爾!」賈斯汀整個人從座位上跳起來。「我們得告訴指揮官這個消息!」
「不,這麼做無濟於事。」詹森判斷。「薩西爾那傢伙不會相信這種毫無證據的說法,更不用說我們連有多少星獸受那些人掌控都不曉得。」
「噢,他非信不可。」
「這麼做只會引起不必要的對立,還有恐慌。」
「同意。」瓦倫泰點點頭,接著關掉投影機,打開電燈。「就像卡維爾少校說的,我們還有幾件事情需要釐清,首先是我不認為星獸最初的入侵跟那些原生操殼師有關,否則半個世紀前人類就不會差點滅亡。」他看著另外兩個人說道。「他們身上的力量恐怕還是來自星獸,而非先於牠們的出現。」
「再來就是這組照片是大約在三十年前所拍攝,而那些原生操殼師活動的傳聞卻是近十年才開始出現。」
「薩西爾告訴我星防第一次接到類似的通報是在大約十年前。」詹森附和地點頭。
「這會出現兩種可能。」瓦倫泰解釋。「第一是這兩者實際上毫無關聯,星獸移動的方式並非受那些人所影響,而是一個獨立的現象。」
「那麼第二種?」詹森皺起眉頭,不過實際上他已經多少猜到答案。
「第二種,就是那些原生操殼師出現的時間點……比我們以為的還要早很多很多。」
賈斯汀倒抽一口氣,再度陷入椅背,詹森則是低下頭。「你希望我協助調查這件事?」一會兒後他看向瓦倫泰,開口問道。
「你想要知道那些拾荒者的下落對吧?」瓦倫泰反問。「再說你是我們這裡唯一能感知到星獸行為的……人類。」
「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們最好祈禱我剛才的假設,是錯的。」
「你在開什麼玩笑,少校?」賈斯汀露出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難不成你覺得我們應該放著這件事情不管?」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瓦倫泰博士。」詹森冷靜地看了他的輔佐官一眼,接著問道。「調查這件事情對你有什麼好處?」
「有什麼好處?」瓦倫泰納悶。「這件情的發展跟我們都有關係不是嗎?」
「我很清楚你關心的是什麼。」詹森搖搖頭。「你不像高層那些人這麼執著於要收復我們失去的土地,你也不是獵手。就我所知,你甚至不在乎這場戰爭是誰在打誰。」
「你太誇張了,少校。」
「給我安靜,賈斯汀!」詹森吼道。
「噢不……尼克.瓦倫泰,說這麼多只是你的藉口罷了。」詹森冷笑。「你才不管那些拾荒者的目的是什麼,你當然也不在意這顆星球最後會落入誰的手上。」
「不,你不是這樣的人。」詹森停了一下,接著說道。「只要能滿足自己對於研究的慾望,這些都不是重點。」
「……這並非事實。」瓦倫泰聽完後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你怎麼能這麼說,卡維爾少校?」
「我當然可以。」詹森繼續盯著白袍男子。「你不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才找我幫忙,而是為了更進一步,探究那些怪物的秘密。」
「我是一名科學家,卡維爾少校……」
「你是一個懦夫!」
「你說夠了沒,少校。」終於,賈斯汀看不下去。
「告訴他,瓦倫泰!」詹森起身,無視賈斯汀的勸告。「告訴他你們當年做了什麼!告訴他當年那些人是怎麼死的!」
「你不是想知道?」他轉過頭,瞄向賈斯汀。「你不是好奇既然成功率這麼低,為什麼還要進行那場該死的鬼實驗?」
「我……」
「沒關係……賈斯汀中尉。」瓦倫泰面對那張不知所措的臉。「也許你應該聽聽。」
「少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尼克.瓦倫泰。」詹森坐下後再度斥責。
「卡維爾少校沒說錯……我們事先就料到那場實驗會有什麼樣的結果。」瓦倫泰在位子掙扎了一會兒,接著吞吞吐吐地開口。
「誰是『我們』?」賈斯汀疑惑。
「當時的實驗團隊,還有批准實驗的星防高層。」瓦倫泰回答。
「所以你們一直都知道?」賈斯汀問。「所有人?」
「除了那些被送來的志願者。」
詹森沒插嘴,而是雙手抱胸,露出譴責的眼神。
「而你們……」
「我們不得不這麼做。」瓦倫泰回應。「賈斯汀中尉,我們不得不對那些受試者隱瞞一部分的風險。」
「……為什麼?」
「我們希望創造出跟那些原生操殼師一樣能夠不靠任何東西就操縱殼片的士兵,只不過沒有任何一種突變或演化能夠一次到位……」瓦倫泰的聲音越說越小,彷彿犯錯的小孩被強迫說出自己撒的謊。「至少在人體測試的結果完備前不可能,所以……我們一開始的打算,就傾向於把實驗的結果當成數據來蒐集。」
「聽到了嗎,賈斯汀?」詹森看向他。「我們只是實驗的數據。」
「不,卡維爾少校……你是個奇蹟!」瓦倫泰大聲宣告。「你是活生生的奇蹟!」
「哼,而你是一個殺人犯。」詹森指控。「你們都是!」
瓦倫泰垂下頭,五官一陣扭曲。「……當年那支團隊解散後,我選擇繼續留在星防。因為我知道我們做的那些事情……沒辦法被原諒。」
「省省吧,你還在這裡,是因為你比其他人都更清楚怎麼欺騙自己的良心!」詹森反駁,不留半點情面。
「並非如此,卡維爾少校!」瓦倫泰咬緊嘴唇。「這些年我一直試著要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離開,是因為我認為自己還有機會替這顆星球貢獻心力。」他看著他說道。「我知道我得做點什麼……」
詹森沒給他任何回應。
「你有權對我發脾氣。」瓦倫泰沒有看他,而是盯著桌面。「你甚至……可以恨我沒關係,如果這麼做能讓你好過一點。」他怯弱地說著,試圖展現出更多誠意,或者說誠懇是他僅剩的選擇。「只是,我們都知道薩西爾絕對不會允許進行這樣的調查,我們得聯手……」
「你殺了那些人……」詹森撐著桌面,咬牙切齒地起身。
他把臉貼向坐在對面的男子。「你殺了狄恩!」他嘶吼。七年過去,這是他第一次,當著他的面喊出這句話。像是把積累在心中的憤恨,一次吼出。
「而我的內心也為此而受苦!」瓦倫泰跟著起身吼道,不再退讓。
詹森依舊瞪著說話的人,卻沒有再次爭辯。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裡閃過幾絲動容。
片刻後,他挪開視線。「我不相信你說的。」他輕聲說道。「不過……我相信薩西爾不會支持我們調查那些拾荒者跟星獸,我們得靠自己。」他看了瓦倫泰與賈斯汀一眼。
「我只有一個條件,博士。」他再次望向瓦倫泰。「這一次,你得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