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是浪費時間！」詹森抱怨，同時把一疊文件拋回桌面，就跟他一個禮拜前離開黎明之牆時內心的想法一模一樣。不知道為什麼，他發現這件事情拖得越久，自己就越沒耐性。
「你確定沒有其他人知道我們在這裡？」賈斯汀不安地問道，一隻手不停敲著桌面。
「放心吧，兩位。我想薩西爾指揮官算是實驗室的稀客。」瓦倫泰承諾，隨後拾起被詹森丟到桌上的那疊東西。那是官方的運輸報告，來自星防的後勤回收部隊。
「這些東西幫不上忙，博士。」詹森雙手抱胸。「你說你掌握到了『有用』的線索，不過我開始覺得你沒聽懂我的意思。」
「不……正好相反，我明白你——或者應該說我們現在的窘境，卡維爾少校。」瓦倫泰回應。
「佛洛斯確實跟我提到了幾座哨站，那些哨站附近一帶都有牧羊人活動的跡象，只是……」
「只是那些地方都屬於邊境獵手的管轄範圍。」
「而你很清楚薩西爾不會讓我靠近那些地方。」詹森無奈地表明。「無論是死環還是裂隙海，即便我們曉得他們會在什麼地方出現，也不可能直接前往當地展開調查。我們需要更唾手可得的資訊，更……」
「更不容易讓官方起疑的管道？」賈斯汀插話。
「沒錯。」詹森點點頭。「那些傢伙行蹤成謎，不過如果他們真的存在，不可能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他解釋。「即便是比較偏遠的農作區也行，或是在電波誘導訊號涵蓋範圍以外的區域，譬如那些不受官方管轄的黑市聚落和流動貿易站。」
「啊……所以你認為佛洛斯下士會給你死環以外的答案？」瓦倫泰皺眉。
「他們不可能只在環帶內活動，就連普通的拾荒集團也不會。」詹森嘆口氣。「不過看來是我對那場會面抱了太高的期待。」
「放心吧，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找兩位過來。」瓦倫泰的語調充滿自信，顯然他確實有所準備。
他把手上的文件重新整理了一番，接著抽出其中一份，輕輕放到桌上。「你們知道那些被獵手們殺死的星獸最後會跑到哪裡嗎？」
「拜託告訴我這跟我們在討論的東西有關，博士。」詹森沒回答問題，而是看了桌上的東西一眼。「我知道這些文件的內容是什麼。」他說道。
「你先聽說完，卡維爾少校。」瓦倫泰堅持。「我保證你不會後悔。」
詹森瞇起眼，仍舊一臉懷疑，不過沒有繼續反駁下去。
「焚化廠。」賈斯汀忽然迸出一句。「你問我們那些星獸屍體會去哪裡，它們全部都會進到焚化廠。」他看向瓦倫泰。
「錯了，那是最後一個步驟。」詹森糾正。「首先，牠們會被肢解，取出體內的操殼囊。之後殼片也會被運走，送到我們的『造殼工廠（Shell Factory）』。」
瓦倫泰笑而不語。
「然後呢？」賈斯汀皺起眉頭問道，接著拿起被瓦倫泰放到桌上的那份報告書。「我還是不太懂你要我們回答這些做什麼，博士。」
「死亡的星獸通常會交由專門處理屍體的部隊來負責，不過從牠們被獵手殺死、留下座標定位信號，到接手的人抵達，通常需要半天到一天的時間，有的時候甚至會經過好幾天。」
「所以？」賈斯汀放下手上的東西。
「你有辦法得知這段時間裡，那些屍體究竟發生了什麼嗎，賈斯汀中尉？」瓦倫泰笑道，笑容神祕莫測。
「發臭？腐爛？繼續忍受風吹日曬？」賈斯汀聳聳肩。「搞不好還會被其他野生動物啃食。誰知道，博士。」
「你們剛說的流程大致上沒錯，只不過有一件事情沒講到，就是其中一小部分的遺骸會送到像我這樣的星防研究單位，做為研究材料。」瓦倫泰繼續說明，不過比較像是刻意賣關子。「因為這樣，我有不少機會能跟那些後勤部隊的人到現場，親自判斷樣本的『狀況』。」
「是獸殼的數量，對吧？」詹森盯著被賈斯汀丟在桌面上的東西，接著抬起頭。「你讓我們看那些報告書，是因為上頭紀錄的數量不尋常。」
「喂，等等。什麼叫不尋常？」賈斯汀一愣，很快又把文件拿起來。
「你們再看一次那份報告。」瓦倫泰暗示。「很久之前，我還記得那頭怪物落在雷戈斯區（Regos Region）的一座森林裡，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件事。當我們抵達現場，開搬動屍體的時候……」他忽然停住，沒繼續說下去。
不過詹森已經猜到他要說的事情。他迅速湊到賈斯汀身旁，雙眼掠過被他握在手中文件。他跳過前面一大串無關緊要的報告摘要、車輛及人員名單，找到被埋在文字裡頭的一張記錄表。他緊盯表格——一具屍體、七片獸殼。
「你曉得一頭大約十米高的星獸身上會有幾片『殼』嗎，少校？」瓦倫泰開口問道。
「大約……二十片上下。」詹森說道，接著一副心事重重地從賈斯汀身邊的位子起身，看向會議室的外頭。「一頭星獸有多少塊獸殼，體內就有多少顆操殼囊。」他喃喃唸道。
「你的意思是……」賈斯汀把資料還給瓦倫泰。
「這頭星獸體內的操殼囊數量與我們發現牠的時候，那些落在屍體附近的獸殼數量無法吻合。」瓦倫泰接過文件，將它塞回手上的整疊報告裡。「而這些……」他舉起手上的東西。「這些報告全都有著一樣的問題。」
「你是說……有人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偷走了一部分的星獸殼？」賈斯汀瞪大眼睛。「公然竊取星防資產？」
「噢，賈斯汀中尉。這些可不是普通的小偷。」瓦倫泰發出幾聲冷笑。
「荒地牧羊人。」詹森重新坐下，語氣鄭重地開口。
「等等，少校……你怎麼有辦法確定？」賈斯汀露出不明白的表情。「那些傢伙不是唯一的拾荒團體對吧？況且有沒有可能是附近的居民。」
「不……如果是其他的拾荒或盜獵集團的人，不可能只挑獸殼下手。」詹森說道。「一顆操殼囊對應一片獸殼，沒有操殼囊，殼片無法運作。如果我猜得沒錯，那些報告上的屍體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對對吧，博士？」
瓦倫泰點點頭。「偷走獸殼的人並沒有特別挖出操殼囊。換句話說——屍體完好無損，獸殼卻平白遺失。」
「答案很明顯。」詹森轉頭，看向他的輔佐官。「只偷走殼片卻不偷操殼囊的人，只有『不需要』操殼囊就能使喚殼片的人。」
賈斯汀拍拍額頭，恍然大悟地向後一靠。
「還有另一點兩位都沒發現，就是有誰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偷走數量這麼多的殼片？」瓦倫泰拋出另一個疑點。「這些紀錄裡頭的屍體——包含我剛才給你們看得那份，它們所遺留下來的獸殼數量大多都只剩個位數。」
「個位數！」白袍男子再次強調。「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搬動這麼多殼片，除非出動大批車隊跟人力。不過要是這麼做也得冒著被我們盯上的風險。」
「先等一下。」賈斯汀再度插話。「為什麼過去都沒有人向上頭反映過這個問題？我的意思是……既然知道有可能是誰偷了獸殼，為什麼後勤部隊的人連半點動作都沒有？」
「很遺憾，賈斯汀。」詹森發出幾聲冷笑。「我也希望事情能像你說的那樣……不，搞不好他們的確反映過，只是結果可想而知。」他搖搖頭。「連我都無法保證跟自己交手過的星獸屍體會有多完整，更何況他們的工作只是負責回收屍體。」
「沒有人會『真正』去在意那些遺失的怪物殘骸去了哪裡。」詹森看著自己的輔佐官。「再說現在算是非常時期
。」
「如同卡維爾少校所說……」瓦倫泰點頭附和。「無論死活，在世界各地的星獸都歸我們管的前提下，上頭不可能會把精力花在追查那些連回收總量尾數都稱不上的遺失案件。」
「所以——」賈斯汀準備再次開口，卻被詹森以急迫的聲音打斷。「在哪裡！」他散發咄咄逼人的眼神，宛如即將撲向獵物的猛禽。「那些報告裡頭的屍體，牠們被發現的地點在哪裡？」
「啊——你問到重點了，卡維爾少校。」
「別浪費時間了，告訴我你有答案！」
「這麼說吧……我第一次碰上這件事的時候還不覺得奇怪，我那時沒想太多。」瓦倫泰推推臉上的眼鏡。「直到你們上次來找我，之後我重新請人以雷戈斯區那一帶的電波塔為基準，跟後勤部隊要了一份歷年來的運輸報告，你們猜怎麼了？」他刻意深吸一口氣。
「結果我是對的！」瓦倫泰用戲劇化的方式吼道，可惜另外兩人的反應讓他有點自討沒趣。「總之……落在那一帶的星獸，牠們死後獸殼少於操殼囊的情況比其它地方還要嚴重，遺失的數量也最多。」
「嘖，看來我們中了大獎呢，少校。」賈斯汀聽完後嘴角上揚。
「我剛才給你們看的那份資料是距離現在最近的一次報告，大約一個月前。」
「地方是？」
「賈布隆盆地（Jabron Basin）。」
「賈布隆盆地？」詹森立即眉頭深鎖。「那是雷戈斯區的北邊……」
三人頓時沉默。沒過多久，詹森從座位上起身。「做得很好，博士。」他以眼角餘光瞄向仍坐在位子上的輔佐官。「我們走吧。」
「等等，卡維爾少校！」瓦倫泰很快也跟著起身。「我們還沒討論完。」
「不，這場會議已經結束了。你說那些報告集中在雷戈斯區，證明他們很可能長期在那一帶活動。」詹森在門口前停下腳步。「甚至有據點。」
「就算是這樣，你什麼計畫也沒有，難道你打算直接去那個地方碰運氣？」
「運氣？那倒未必……但我會想辦法，我會……」
詹森忽然遲疑了，因為瓦倫泰竟說中了他的心思，甚至在他尚未察覺之前。他發現一時間，自己竟沒辦法將任何想法脫口而出。他曾經多麼執著、多麼堅持要找到那些拾荒者的理由——他翻遍內心，卻沒有答案。
「你……根本什麼具體的想法都沒有，對不對？」瓦倫泰又問。
「夠了。」詹森轉頭，堅決地打斷說話的人。「我很感激你的幫忙，博士。不過剩下的事情就讓我一個人去煩惱吧，你不必替我操心。」
「不必替你操心？」瓦倫泰走上前。「是你同意這件事情我們得『聯手合作』。」
「而你也同意會聽我的。」
「少校……」
「噢，不——賈斯汀，拜託別替瓦倫泰說話。」詹森猛然轉向他。「現在不是時候。」
「我只是……擔心你，我擔心你會害死自己。」賈斯汀憂心忡忡地說道。「因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瓦倫泰看了賈斯汀一眼，接著把視線轉回詹森。「我老天，你……」那張原本茫然的臉突然間轉為驚恐。「卡維爾少校，你『絕對』不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去跟那些人對峙。」他嚴厲地警告。
「……這件事情我還沒決定。」
「你……瘋了嗎？」瓦倫泰不敢置信地說道。「你要怎麼把操殼裝備帶出基地？沒有操殼囊……」
「我知道！」詹森厭煩地吼道。他不喜歡別人提醒自己這件事，提醒他脫去操殼囊後與凡人無異的事實。
他是一名操殼師——名副其實，他僅能操縱那些殼片，無法擁有。
「我會想辦法弄些武器自保。」
「哈，如果子彈有用的話，這場戰爭何必打得這麼辛苦。」
「我會試著跟他們溝通。」詹森改口。
「是啊，沒錯。你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差點害死自己。」瓦倫泰提醒。「你在星防的名聲太響亮了，我很懷疑他們會不知道你是誰。」
你是個冒牌貨。詹森低下頭，再次回想幾個月前那名拾荒者對他所說的話。「也許他們對我有什麼誤會。」他說道。不……這不對。他很快告訴自己。他不是為了談和才去找他們。
「也許還有別的辦法。」賈斯汀主動提議。「如果找勤務中心的人商量呢？讓他們私下分派靠近那裡的地點給你。提姆——」他走到詹森面前。「他跟我同期，我可以聯絡他看看，也許他願意幫忙。」
「不行，這麼做太冒險。」詹森回絕。「牽扯越多人進來只會讓我們更容易被上頭注意，再加上要是有什麼萬一，我不希望你或其他人因為這件事而連帶受罰。」
「哈，已經太遲了，少校。」賈斯汀搖搖頭。
「也許你還沒搞清楚我們『即將』要做的事情是什麼，賈斯汀。」詹森看著他擺出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
「無論如何，卡維爾少校。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單槍匹馬到那些傢伙的地盤聽上去實在太不太明智。」瓦倫泰靠向兩人。「畢竟我們才掌握到一點線索你就急著要行動。」
「你以為我是隨隨便便就下這種判斷？」詹森不滿地反駁。「你以為我會……」他說道一半忽然兩眼睜大，嘴唇半開，整個人凍在原地。
「……怎麼了嗎，少校？」瓦倫泰緊張地問。「你……想到什麼？」
「他眾星的！」詹森頓時握緊拳頭。「聯合演習！」他邊說邊走回桌邊，接著轉頭看向賈斯汀與瓦倫泰。
「聯合演習？」賈斯汀皺起眉頭，不過隨即跟著瞪大眼睛。「對啊……你不說我差點忘了。」
「呃……兩位介意先解釋一下你們在說的東西是什麼嗎？」瓦倫泰攤開雙手問到。
「我來解釋吧。」詹森舉起手示意。「三個月後，星防將會主持一場大型的演習活動。」
「演習？什麼樣的演習？」瓦倫泰一臉納悶。「為什麼我從來沒聽過這件事情？」
「因為那是一場非例行性的演習。」詹森說道。「況且我不認為那種演習跟你們這些實驗室的科學家有多大的關係。」
「或者你只是忙到沒時間注意。」賈斯汀補上一句。
「總之，礙於各地目前的『局勢』，自治聯盟那裡希望我們能夠拿出一些防衛成果。」詹森接續說道。
「唉，那些政客一天到晚就是貪生怕死。」他的輔佐官忍不住小聲嘀咕。
「就我目前知道的消息，這場演習會由星防的兩個主要軍團——邊境獵手，還有我們空降獵手，聯合舉辦。」
「有哪些人會出席？」
「詳細名單我不清楚，不過主要是各大衛城的首長和行政高層。」詹森回答。
「在什麼地方？」瓦倫泰搔搔頭問道。
「丹佛斯特隕石坑（Den Falster Crater），雷辛頓區境內。」
「丹佛斯特？那裡是……」
「第一頭星獸落下的地方，沒錯。而且距離賈布隆盆地只有不到半天的時間。」詹森點點頭。「那場演習我也會參加，這會是個完美的機會。」
「卡維爾少校，你是說……你打算在演習過程中帶著裝備偷備溜出去嗎？」瓦倫泰再三確認。
「噢，你放心吧。我根本不必這麼大費周章。」
「這是……什麼意思呢，少校？」白袍男子的眼中閃過一絲困惑。「難不成你認為他們會主動現身？就因為演習的地點——」
「不是距離。」詹森打斷他。「那只是其中之一，首先是這場演習會用上一頭星獸。」詹森說道。「我說的東西不是投影、不是假靶，也不是屍體，而是一頭如假包換、活生生的星獸。」
「什——麼——」瓦倫泰的眼珠睜得比他那副眼鏡的鏡片還要大。「怎麼做？不……這不可能，除非……」他舉起一隻手，卻停在半空中。
「哈，你猜對了，博士。」賈斯汀看著僵在原地的男子。「我承認自己當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蠻驚訝的。」
「他們冷凍了一整頭星獸，對不對！」瓦倫泰異常興奮地說道。「生物細胞在低溫下會喪失活動力，而星獸的細胞確實有在解凍後重新復甦的現象，只不過一整具完整個體……」他開始喃喃自語。「不……既然牠們能夠橫越星系，長時間維持休眠狀態，或許……」
「你替星防幹過不少骯髒的勾當，瓦倫泰。」詹森打斷他。「可惜我承認你不是這裡唯一的瘋子，你甚至不是『最糟糕』的那一個。」
「這麼說……」白袍男子的表情有些尷尬。
「我只需要配合演習進行，然後守株待兔。」詹森聳聳肩。
「也許行得通……但我不認為有這麼簡單。」瓦倫泰不太贊同地看向詹森與賈斯汀。「你們想想看，那些拾荒者已經躲在星防的眼皮底下這麼久。他們一直低調行事，憑什麼要因為一場演習而暴露自己的行蹤？不，我認為他們沒有這麼傻，他們『憑什麼』這麼傻？」
「他們會的。」
「……好吧，我承認我們公然『處決』一頭星獸也許會是個誘因，但這種事情我們早就已經——？」
「因為他們想要我的命。」詹森緩緩開口。
那一刻，他發現自己終於打從心底承認了這件事。他們的立場始終明確，而同時，他也應該如此。他本該如此。
你是個冒牌貨。
那一刻，他才弄清楚自己為何如此執著於要找到他們。不是為了渴望從那群人身上獲得一絲絲認同。不……他永遠不可能在他們身上找到救贖，或是找到答案。
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痛恨那些曾經擊垮他的人。挫折感被沖淡後，某些東西卻留了下來，留在他的心中。某種更為純粹、更為濃烈的東西——復仇。
你是個冒牌貨。
「他們會現身，因為他們知道我會在那裡。」詹森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用更為篤定的語氣開口：
「因為我將會在世人眼前，斬殺他們珍貴的盟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