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私下進行』,這句話很難理解嗎?」詹森靠著機坪外側的欄杆說道,他發現自己幾乎可以看見不久前那場戰鬥發生的地方,巨大、漆黑的屍體還躺在遠方的谷地裡。又一次,他在那頭星獸進入環帶前了結了牠的性命,不過那不是他今天唯一的行程。
「還在氣我跑去找瓦倫泰博士?」片刻後賈斯汀也靠上欄杆,目光隨即被壯闊的景色吸引。至於長官的指責,忽然間變得微不足道。
「把瓦倫泰那傢伙扯進來比讓薩西爾知道還要糟糕。」詹森沒停止抱怨。「我現在沒心情對你發脾氣,賈斯汀,不過你最好提高警覺,我還沒完全信任尼克.瓦倫泰那傢伙。」
賈斯汀沒回應,卻也沒有表現得完全認同詹森的說法。他跟他一樣,都被周遭的景物拉走了一部分的注意力,特別是他自己。他猜他們的位置至少有二十層樓以上的高度,而這還不是整座黎明之牆要塞最高的地方。
他們在等人,在這座突出於要塞外牆的露天機坪上。不過這麼說有點奇怪,因為要塞本身看起來就是一堵牆,只是誇張地巨大。至於載他們過來的那架旋翼機,就停在兩人身後。一名駕駛員蹲在地上,正在檢查機身。
「那麼布蘭森指揮官呢?你確定我們可以信任他?」賈斯汀忽然問道。
「放心吧,他沒有向上通報的理由,況且這件事情恐怕只有他能幫得上忙。」詹森回答。
他的輔佐官點點頭,顯然不打算表示更多意見。自從詹森同意跟瓦倫泰博士合作,他們開始各自的分工。打聽消息,或是蒐集有用的情報,這跟他原先要賈斯汀做的事情沒有多大的不同,差別在於他們現在會和瓦倫泰共享彼此的發現,而詹森還是必須同時顧及勤務。或者,適當地利用勤務之便。
「我們有多少時間?」他問道。
「我建議……不要超過兩個小時。」賈斯汀想了想。「還有我們最好傍晚前回去,否則理由會很難編。」
「我盡量。」詹森點點頭。「希望約頓別讓我白跑一趟。」
兩人沉默一會兒,接著賈斯汀開口:「當年那場實驗……瓦倫泰博士不是計畫的主導人對吧?」
「他的確不是。」詹森搖搖頭。「那時候他的職位還沒這麼高,主事者另有其人。不過,大多數參與實驗的科學家後來都離開了。」
「所以……你還是認為瓦倫泰博士應該負責任?」
詹森轉過頭。「當然,即便沒有主導整場實驗,他跟其他參與者都一樣,很清楚那場實驗的風險。」
「那要是他無法做決定呢?」賈斯汀問道。「要是尼克.瓦倫泰當時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服從,就像我們,就像大多數在星防服役的士兵一樣。」
「已經過七年了,賈斯汀。我沒有一次是從他的嘴裡聽到關於那場實驗的真相,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自己拼湊出事件的全貌。就算一開始無權阻止……」詹森說到一半,忍不住把頭轉向欄杆外。「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應該做點什麼,應該要至少……要試著抵抗,反對實驗的進行。」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很清楚那份對瓦倫泰的厭惡在某種意義上,並不是這麼的公平。
「你知道……」賈斯汀聽完後默默垂下頭。「我也失去過某人。」
「阿黛兒(Adele)。」詹森說道。「你提過,不過那不一樣,她的死不是——」
「我認為我們怎麼失去對方並不是重點,少校。」賈斯汀難得用嚴肅的態度和他爭辯。「我只是想說,不管是阿黛兒,還是狄恩……」他仰起臉,看著詹森。「找得到某個有理由讓你痛恨的人不代表我們就要這麼做,少校。」
詹森聽完後靜了幾秒。「我……也許你說得沒錯。」他嘆口氣,說服自己放棄強辯的念頭。「我猜也許我只是覺得……覺得如果我不這麼恨瓦倫泰,就好像……」
「就好像你對狄恩的死沒有那麼在乎。」
詹森點頭,頓時覺得有人推了他一把,強迫他正視那個長久以來陷在心中的芥蒂。
「我不認識狄恩這個人,少校。」賈斯汀坦白地說道。「但如果我是他,我不會希望你用這種方式去記住我。」
詹森沉默。
「你不需要透過憎恨一個人,來提醒自己另一個人在你心中的位置。」
「即使他跟他的死有關?」
「人會改變。」
「不,人會犯錯。」詹森搖搖頭。
「任何人都會。」賈斯汀說道。「只不過犯下一、二個錯誤,不表示這個人就從此十惡不赦。」
詹森愣了一下,接著發出一聲認同的笑聲。「說真的,有的時候你講的話確實有點道理。」
「而你講的話常常讓人聽不出來是稱讚還是挖苦。」賈斯汀翻翻白眼。
「我承認我從來沒有這麼厭惡過一個人,即使我知道這麼做也改不了任何事。」詹森收起揶揄的口氣。「那時候……你怎麼做到的?」
「阿黛兒?」
詹森點頭。
「一樣的方式。」
「我看過你的服役紀錄,你只當了一年的獵手。」
「阿黛兒死的那一年。」賈斯汀緩緩說道。「阿黛兒死的時候我……崩潰了。」他不禁咬了嘴唇一下。「不過也因為這樣,我有充分的理由申請調離前線。」
「但你大可繼續待在獵手部隊,找那些怪物出氣?」詹森好奇地問。「我看得出那件事對你的影響比他們以為的還要『輕微』。」
「嘖,真的什麼都瞞不過你對吧。」賈斯汀微笑。「你說對了,阿黛兒的死讓我很悲傷,但我沒有瘋掉。」他停頓了一下。「我沒有讓自己就這樣陷進去,因為我想通了一些事。」
「譬如?」
「譬如我沒有必要為了發洩而丟掉小命。」賈斯汀說道。「帶著恨意生活不會讓日子過得比較輕鬆。」
「也許就像你說的,我該繼續留在獵手部隊,那麼做聽起來更合理,也更有骨氣。」賈斯汀承認。「只不過就算知道一旦離開前線,我就再也沒有機會替阿黛兒討回公道,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他仔細回想。「因為我知道她不會希望我這麼做。阿黛兒從來就不希望我踏上前線,更別說因為她的死而送命。我們……約定過了,少校。我們約好如果有一天其中一個人不在了,另一個人就得替他好好活著。」
「聽起來像是你擔心我會把自己害死。」詹森評論。
「我擔心你會被自己的憎恨吞噬,少校。」賈斯汀糾正他。「不,即使狄恩的死讓你感到痛苦,把痛苦轉成對某人的怨恨也無濟於事。我們努力活著,過完每一天,那才是給那些我們失去的人,最好的交代。」
詹森盯著說話的人,沉默不語,腦海裡的往事卻開始一一浮現。
「七年前,當我發現自己從那場實驗中倖存的時候,我很害怕。」他開口。「我很害怕,也很……迷惘。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有我還活著。」他看向峽谷兩旁的峭壁。「狄恩,還有其他一起接受的實驗的士兵,他們全都不在了。」
「他們告訴我實驗出現意外的變數,只有我成功撐過試驗過程,活了下來。」詹森無奈地說道。「直到我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後……過了幾年,我發現那場實驗根本就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唯一的意外,是我。」
「但你還是捱了過來?」
「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有著非凡的意義。」詹森點頭。「而這個想法一直支撐著我,走到現在……」
「那些拾荒者……」
「他們早就在那裡。」詹森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我什麼都不是,賈斯汀。這些年過去,那場實驗、那些人的犧牲、我們當初放手一搏的決定……」他的嘴角微微顫抖。「狄恩和那些人的死所成就出來的東西……毫無意義。」
「我不會這麼想,少校。」賈斯汀以否定的口吻說道。「最起碼你的命運本來會跟他們一樣,而你卻沒有,這肯定意味著什麼。」
「噢,賈斯汀。別告訴我你的想法跟瓦倫泰那傢伙相同。」詹森露出哭笑不得的臉。
「你是說奇蹟?」賈斯汀挑起眉毛。「不……我想我不會這麼說。」他果斷地搖搖頭。「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用奇蹟,或是英雄之類的鬼話來稱呼你。不過說真的,如果這顆星球真的有英雄存在……」他看向他。「我認為你是最有資格被那麼稱呼的人。」
「……謝了。」詹森感激地笑了笑,儘管那種話對現在的他而言甚至連安慰都稱不上。
「詹森.卡維爾,看來你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嘛!」一個聲音突然從兩人身後傳來。詹森回頭,立刻看見黎明之牆的指揮官從機坪通往要塞內部的入口走過來,健步如飛。好一陣子不見,他依舊姿態硬朗。
「長官。」賈斯汀反射性地舉起手,不過馬上被來者制止。
「賈斯汀是我的輔佐官。」詹森主動解釋。
「輔佐官?」約頓擺出意外的臉。「我以為你是整個星防最孤僻的傢伙,詹森。」
「薩西爾的安排。」詹森聳聳肩。
「啊,這我倒不怎麼意外。」約頓說道。「那麼……你們打算一起來?」他確認。
「我跟你進去就行了,賈斯汀會跟我們的駕駛待在這裡待命。」詹森回答,而賈斯汀則點頭附和。
「既然如此……」約頓看了他一眼。「你們在外頭注意點,這一帶的氣候比較乾燥,白天很容易會有沙塵,沒必要的話別靠外頭的欄杆這麼近。」他囑咐。
「我會注意,長官。」賈斯汀承諾。
「我們待會見。」詹森向他的輔佐官使了個眼色,接著跟在約頓身後往他出來的那道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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