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該猜到他們會叫你動手,不過你應該不是那場演習唯一的劊子手對吧?」瓦倫泰一邊替詹森解開手腕上的固定帶一邊說道。「那些長官就是喜歡這種大排場。」
詹森搖搖頭。「對上頭那些傢伙來說,我們比較像是馬戲團的雜耍員。」他緩慢從檢測台坐起,上半身赤裸,結實的胸膛與手臂坦露在外。
「唉,別這麼悲觀嘛,卡維爾少校。」瓦倫泰替他扯下幾塊黏在胸口和腹部的感測膠片,那些膠片上頭連著電線,一路延伸到旁邊的儀器上。
兩人位於研究部門內的醫檢站,最初是為了方便對人體試驗的受試者進行各種檢測而設。可惜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詹森是唯一會進出這間醫檢站的獵手。
也許在某些人眼中,這算是特殊待遇,一種特權,用來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身分。至少他不必跟其他獵手一樣,每次例行檢查都得排隊等上半天。只不過對詹森而言,獨自面對那些冰冷的儀器與身穿白袍的實驗室人員,不過是提醒他自己和別人有多麼格格不入。
「先等等。」瓦倫泰叫住打算從檢測台下來的男子。「我還得幫你抽三管血。」
詹森回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他正盯著那台儀器上的顯示屏幕。「恭喜你,少校,你的肺部還是跟以前一樣健康。」他宣告。
七年前,星防主導了一場以創造新一代操殼師為目的的秘密實驗。那場實驗最終以失敗告終,而詹森是唯一的倖存者。為了弭平雜音,同時避免憾事重演,星防高層對於人體試驗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相關研究也受到限制,或改以較為溫和的方式進行。
詹森抓起掛在醫療推車上的背心,默默套上。
曾經,他痛恨那些大大小小的檢查。這個地方讓他想起過去、想起那段過程——想起狄恩的死。
他痛恨傳進耳裡的儀器嗡嗡聲與研究人員耳語、痛恨他們打在他身上的刺眼光線、也痛恨周圍那些空蕩蕩的床位。他甚至痛恨他們握在手上,那些亮晃晃的器械,即便有的時候那只是一副聽診器。
他痛恨這個讓自己成為怪物的地方。
詹森總覺得那場實驗抹去了他一部份的人性,而他們對待他的方式讓他更加深信,自己已經不再是個人類。
「放輕鬆點。」瓦倫泰拿起針頭靠過來,抓起他的手說道。
詹森沒有抗拒,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你很少親自幫我做這些檢查。」
「……你說得對,也許我該多花點時間這麼做。」身穿實驗袍的男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害怕我。」
瓦倫泰看著血液流進針筒,眼神凝結。他微微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我說對了。」
「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少校。」瓦倫泰有些驚慌地否認,接著替針筒換上另一根空試管。
「難道不是嗎?」詹森直視他試圖躲避的雙眼。「難道不是因為——」
「你恨我!你……厭惡我。」瓦倫泰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彷彿他是第一次這麼說。「那個時候,那件事情發生之後……」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詹森看著試管被血液填滿,像是他的內心也正被某種複雜、矛盾的情緒所佔領。他發現這是七年來頭一次,他和自己的創造者在這種場合下面對彼此。
「我……並不奢望能獲得你的寬恕,卡維爾少校。」
「所以你才不想面對我?」詹森回應。「你寧願丟下自己一手造成的爛攤子,撒手不管?」
瓦倫泰沒說話,臉上的表情卻洩漏了他的想法。
「對當年的你們來說,我算什麼?」詹森接著問道。
瓦倫泰抽起第二根溢滿血的試管,維持沉默。
「回答我,瓦倫泰。」詹森不耐煩地問道。「對你來說,我的存在有意義嗎?」
「你是個……奇蹟,少校。」
「你老是這麼說,可惜我們都很清楚這不是事實。」詹森輕哼。
瓦倫泰拿起第三根空試管,然後塞入針筒。
「我什麼都不是,對吧?」詹森憤恨不平地說道。「你知道最諷刺的是什麼嗎?如果不是因為那些拾荒者,如果不是因為他們,我大概永遠沒辦法確定這件事。」他看著正替自己抽血的男人,發現內心的深處,他其實沒那麼在乎他會怎麼回答。
「確實……我們對於發生在你身上的變化並不了解,因為那並不是我們一開始的預想。」少了其他人在場,瓦倫泰似乎變得膽怯許多,說話也更加小心翼翼。
可惜那種態度在詹森眼中,卻淪為一種虛偽。「你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抗拒和我面對面?」他輕視地說道。「因為我會讓你想起自己曾經的失敗。」
「那場實驗本來就注定會失敗!」瓦倫泰抽出最後一管血,聲嘶力竭,宛如被逼到絕路的獵物。
「那就告訴我實話!」詹森以差不多的音量吼道。「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瓦倫泰沒有照做,身為學者的天性迫使他下意識地避開任何的挑釁。他繼續原本的動作,撕下一小塊棉花,壓在詹森手臂上,那道針頭留下的傷口。
「我們……不確定你到底算什麼『東西』。」
詹森冷笑,彷彿早已料到自己會聽到什麼,接著便不再開口。
瓦倫泰以一截透氣膠布把棉花牢牢固定在詹森的手臂上,隨後走向一只靠在牆上的金屬收納櫃,任由壓抑、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兩人間盤旋。不……他掙扎地想,完全想不透詹森為何會再度把往事搬上檯面。他以為不久前他們決定合作時,彼此已經把話說開了。
詹森確實說對了一點——有段時間,他連直視他的雙眼都辦不到。
然而,這不是他今天來此的目的,他不是為了再聽他一一數落自己這些年的行為而來。他特地抽空替他檢查是因為別的事,重要的事。
瓦倫泰翻開抽屜,拿出三張寫好日期的標籤。不,我不能受影響。他看著標籤,告訴自己,即使他幾乎又要被兩人談話的內容牽著鼻子走。這次不行。他已經順從自己的軟弱太久了。
瓦倫泰靜靜轉身,祈禱詹森仍未離開。幸好他才剛站起來,準備穿回原本在他身上的那件制服外套。
「你為什麼……要問我這些?」瓦倫泰深呼吸,接著冷靜問道,同時靠向被他擺在金屬台車上的血液試管。
詹森的動作停在半空中。健壯的獵手甩甩手,同時回眸一望。「為了看清真正的自己。」他說道。「當我再一次面對那些拾荒者的時候,我得知道自己為何而戰。」
瓦倫泰愣了一下,接著忽然意識到某件事。「你不是來找我吵架的,對不對?」他頓時覺得自己是個笨蛋,被罪惡感蒙蔽的笨蛋——詹森的態度始終冷靜,從頭到尾就是他自己,過度反應。
「七年前,我從那場實驗生還後就不斷說服自己接受只有我活下來這件事,而我做到了。」詹森說道。「直到我發現自己並不是唯一的倖存者,而是『沒死成』的那一個。」他停頓,然後看著他重新開口:「那個倒楣鬼。」
瓦倫泰站在原地,不發一語。只不過這一次,他選擇坦然迎向詹森的雙眼。
「如果這些理由還不夠……」詹森盯著他。「我再順便提醒你,我身上的變化甚至算不上是一種『突破』,因為你們在實驗前就曉得那些拾荒者的存在。」他穿好衣服。「我很樂意拿這些事和你吵一整天,尼克.瓦倫泰。可惜我現在沒心情、也不打算這麼做。」
「……我理解你的感受,卡維爾少校。」
「不,你沒辦法。」詹森果斷地宣告,接著轉頭朝門口走去,再度令瓦倫泰感到一陣羞辱。「等等,卡維爾少校。」他拋開那種感覺,試著挽留詹森的腳步,卻沒什麼作用。
「詹森!」瓦倫泰追上去。「你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原生操殼師的秘密,對吧!」他喊道,打算確認自己心中的懷疑。
「你錯了。」停在門邊的男子搖搖頭。「我曾經這麼想過,直到我發現這個想法有多麼愚蠢。況且……」他停了一下。「即便我真的弄清楚他們如何辦到,我猜這件事恐怕也幫不了我。」
「啊……我本來也打算告訴你。」瓦倫泰嘆口氣。「你說得對……假設那些原生操殼師操縱殼片的原理和我們的敵人雷同,假設你有辦法弄到他們基因當中的突變密碼……我們也未必能夠直接套用在你的身上。」他承認。「每次突變都是一段完整的作用過程,所以理論上來說……你身上現有的突變因子無法再透過任何方式轉化,或是提升。不過也許……」
瓦倫泰低頭思索片刻。「也許我們可以透過引發二次突變的方式。」他說道。「只不過要是這麼做,你的身體就得再次承受風險,甚至很有可能會無法負荷……」
「我想不必了,博士。」
「你的意思是……你打算直接放棄嗎?」
「我的意思是我會接受我現在的樣子。」
「那麼那些原生操殼師,你打算……怎麼處理他們?」瓦倫泰不安地問道。
「……我不知道,但無論我打算怎麼做,這件事情都不可能和平收場。」詹森表示。「也許一開始薩西爾就是對的,我們本來就是勢不兩立的存在。」他感嘆。
「我們仍然需要從他們身上挖出其它資訊。」瓦倫泰忍不住提醒。「包括他們跟星獸之間的關聯性,還有他們正在計畫的事情。」
「當然。」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可以避免採取太過『極端』的手段,卡維爾少校。除非情況不得已。」
「我沒辦法給你任何保證,博士。不過你放心吧,我並不是要對那群人趕盡殺絕,但你有必要知道我的立場是什麼。」
瓦倫泰不自然地動了動嘴角,卻沒發出聲音,像是即將脫口而出的事情令他難以啟齒。「你……還認為自己是個實驗過程的失敗品嗎?」
「你別搞錯了,瓦倫泰。沒有任何情況會改變那個事實,只不過實驗的結果……並不等同於詹森.卡維爾這個人,我身上的力量也不會。」他堅稱。「我的行為——那才是決定其他人怎麼看我的關鍵。我曾經忽略這點,而我不會再犯一次同樣的錯誤。」
「你不必孤軍奮戰。」
「你幫不上忙,博士。」
「聽我說,卡維爾少校。」瓦倫泰一臉擔憂地走向他。「即使你已經做好覺悟,即使你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也不可能戰勝那些原生操殼師。」他警告。「他們可以輕輕鬆鬆殺掉你!」
「那我就會以一名獵手的身份,奮戰至死。」詹森說道。……沒錯。他告訴自己,他早就已經死過一次了。至少這一次,他不會帶著困惑而去。
瓦倫泰聽完頓時愣了一下,像是不太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你剛說我幫不上忙,事實上……我今天過來還有另一件事。」他很快說道。
詹森皺起眉頭。「是什麼?」
「上次我們討論完後我做了一些測試,我想我知道要怎麼阻止那些拾荒者再一次『干擾』你和殼片之間的聯繫。」瓦倫泰邊說邊來到詹森面前。「你身上的力量的確存有缺陷,卡維爾少校,但我知道怎麼彌補那點。」
詹森張大嘴。不光是因為瓦倫泰的提議,而是他的樣子。他的眼神不再膽怯、不再緊繃,與片刻前截然不同。
「也許我沒辦法給你太多信心,但我可以給你能夠擊敗他們的工具。」白袍男子用堅決、篤定的聲音說道。「就當作是……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