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去哪裡?」杰倫特跟上長官的腳步問道,他本來以為士官長要讓他看的東西就在房間裡。
「第一環。」巴爾德開口,同時繼續往長廊的另一端前進。
杰倫特閉上嘴,儘管他很想再多問幾個問題。貫穿獵手駐紮空間的巨大環型廊道似乎到了哪裡都看不出太大的變化——詭異、冰冷,完整體現了人類既先進又宏偉的科技成果。他微微下探視線,看著每隔一小段就出現在地板兩側的導引燈。來自長廊頂部的光源因為配合部隊就寢時間而減低了亮度,使得那些指示燈燈箱變得更為顯眼。
已經不只一次,杰倫特發現在這種難分晝夜的地方待久了,很容易就會忘了時間。
兩人很快來到連接長廊入口,那間像是警衛管理室的地方。
「啊,漢克。」巴爾德看了坐在房間中央的男人一眼,他正專心地盯著四五個分散在眼前的螢幕。「還真巧,今天又是你值勤。」
「哈,士官長,你還真幽默。」男人一邊回應一邊挪動屁股下方的旋轉椅,一杯飄出熱氣的咖啡出現在他的手中。「你沒在這裡看到我的機率大概就跟你看到席德斯(Zadus)艦長的機率一樣高。」他笑著說道。
「我要去一趟第一環。」巴爾德說道,隨後靠上前,撩起袖子。「我自己來吧。」他說完抓起桌上的掃瞄槍,對準印在手腕上的那串星防識別碼。
「還真難得,士官長。」漢克搔搔頭,看著桌前的螢幕確認。
「唉,我可不是要去什麼地方鬼混,況且我們宵禁前就會回來。」巴爾德抽回手。
「他呢?」
「沒關係,他跟我一起的。杰倫特是我們隊上的新人。」
「……啊,你這麼一說。」漢克愣了一會兒,接著點點頭。「你們上次有來找我拿手環對吧。」
「所以?」巴爾德挑起眉毛。「還有其它問題嗎?」
「那我們待會見,士官長。」漢克放心地說道。「噢,對了。我先幫你們按了靠站鈴。」
「謝了,漢克。」巴爾德對他揮揮手,然後轉身朝離開第四環的通道走去。
「他是哪個中隊的,長官?」杰倫特用只有彼此能夠聽到的音量說道,就在他和巴爾德跨上第四環外頭的候車亭時。門口那兩個守衛在他們經過時依舊沒說半句話。
「誰?」
「漢克先生。」
「噢,漢克不是獵手。」巴爾德望著亭外空蕩蕩的軌道。「他們是太空站維安部門的人,類似保全。」
「所以他們不會離開這裡?」
「如果這座太空站沒有退役的話,沒錯。」
「那麼席德斯……」
「席德斯艦長,他是這座太空站的最高負責人,像是基地指揮官。不過他很少離開第七環。」
「第七環有什麼?」
「第七環是『指揮環(Command Ring)』,那裡是整座太空站的指揮室、中控室和艦橋。」巴爾德解釋。「以一名新兵來說,你的問題還不少,杰倫特。」
男孩低下頭。「我父親說無知是一個人最大的弱點,長官。」片刻後他緩緩開口。
「知識也是。」巴爾德回應。「特別是當你拒絕分享它們的時候。」
「士官長,我……」
「等會兒再說吧。」巴爾德看向軌道盡頭的白光。「車來了。」
杰倫特跟著轉頭,看見一抹乳白、圓滑的身影從軌道底端以飛快的速度逼近——快蟲(Speedy Worm),太空站上的人都習慣這麼叫它。他們第一天來報到的時候搭過,不過實際上快蟲與地表常見的軌道式運輸工具大相逕庭,是一節在米洛一號七個環之間往返的重力電梯。
月台燈閃爍,告知等候者保持距離。巴爾德靜靜等待車廂停止,車門開啟。「我們走吧。」他對身後的男孩說道。
兩人上車,車廂門則緊跟在後,無聲無息地闔上,彷彿有人在車內的某處看顧著他們。然而快蟲上頭並沒有任何駕駛,倒是有幾名零星的乘客。全面自動化的運作模式有時會讓人感到些許不適,特別是對大多數來自農作區的人而言。不過杰倫特不同,因為生長環境,他早就習慣了這些高科技的玩意兒。
「你認為身為一名獵手,最重的東西是什麼呢,杰倫特?」車廂開始移動後巴爾德小聲問道。
杰倫特抬起頭,看了一眼車門上方的電子跑馬燈。上頭的訊息顯示車廂並沒有繼續往下一個旋軸移動,而是直接折返。快蟲並不會一一停靠米洛一號的七個旋轉環,除非有人按下月台上的停靠鈕,就像電梯不會每層樓都停一樣。
「這是……某種測試嗎,長官?」男孩的語氣不卑不亢。
「也許我不該這樣問。」巴爾德嘆口氣。「你為什麼……會想要加入星防呢?」他試著卸下來自長官的架式,重新開口。「你曉得自己有免除服役的資格對吧?因為你哥哥的關係。」
「我知道。」
「你應該比其他人更清楚獵手的工作是什麼才對。」
「我想證明自己。」杰倫特說道。「您剛問我為什麼想來這裡,長官。我是為了證明自己。」
巴爾德頓時沉默,這個回答出乎了他的預料。「向誰呢?」一會兒後他重新開口。
「我自己。」少年表示。「還有我父親。」
「你的父親已經退役了,杰倫特。」
「我父親說如果不是因為年齡限制,他不會自願從前線退下。」
巴爾德沒說話。他總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合理,卻又有某處十分弔詭。「是他要你來的?」他問道。「是他要你接續你哥哥的位子,成為一名獵手?」
「加入星防一直都是我自願的。」杰倫特搖搖頭。
「他只是支持我這麼做。」
「他……」巴爾德本想繼續說下去,卻被車廂門開啟的警示聲響打斷——才一眨眼,他們已經抵達第一環的月台。
米洛一號的旋轉環看似相隔遙遠,搭上快蟲在彼此間移動卻只需要短短數分鐘。
杰倫特跟在長官身後走下車,第一環的中央大廳跟他第一天登上太空站時的印象沒有太大的差距,只不過人群少了很多,也更容易看出整座大廳的全貌——刻意打通、挑高的天花板,連成一排的大面側舷採光玻璃窗,加上室內樓層、手扶梯,以及橫跨快蟲軌道兩側的幾座低矮天橋。
「在米洛一號這裡,每一年,我們都會從前線的陣亡獵手當中挑出一批人。」巴爾德一邊說,一邊往大廳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杰倫特默默跟上,約略猜到士官長打算讓他看的東西是什麼,因為他也注意到了那個東西。那是一座立在大廳中央的金屬方碑,一座紀念牌。只不過他原以為那塊碑文的目的是為了表揚,用來銘刻英雄——那些戰功彪炳、殺敵無數的獵手。
他猜錯了。
「你記得我說獵手的死亡率有多高嗎,杰倫特?」巴爾德在紀念牌前停下腳步。一名身穿灰制服,正低頭合十的女子聽見聲響轉過身。她看見巴爾德後向兩人點點頭,接著微笑離去。
「我記得,長官。」
「那並不是我用來嚇唬你們的數字。」巴爾德說道。「每一年都有無數的獵手死去,死在戰場上。我說的不是經驗豐富、身經百戰的獵手,而是像你一樣的年輕士兵。」他看著鑲在方碑上頭,一片一片的金屬片。每一片都刻著一個名字、來自一場戰役、記錄著一段故事。
「我們選出這些陣亡獵手,把他們擺在上頭,你知道為什麼嗎?」
「好讓他們被記得?」杰倫特看著長官說道。幾盞架在紀念牌底座的投射燈照亮了釘在上方的一行行名諱,同時打在巴爾德冷峻的臉龐。
「不,每一名賭上性命的獵手都值得被人們記住——現在,甚至是永遠。但是這些人……」巴爾德停頓片刻。「這些人的做了更偉大的選擇,因為他們體現了身為獵手最重要、也是最崇高的精神。」
「珍妮佛.哈特(Jennifer Hart)。」巴爾的伸出手,指向其中一塊名牌。「為了讓居民有足夠的時間疏散,她自願成為誘餌,好引開一頭誤闖農作區的星獸。」他接著指向另一塊。「法蘭克.勞倫斯(Frank Laurence)。因為空投系統故障,他的空降艙比其他人先著陸。但他沒有逃走,而是留在原地,獨自與甦醒的敵人對抗。」
「威廉.理查(William Richard)。」巴爾德繼續說道。「他的操殼囊在戰鬥中毀損,但他拒絕拋下同伴,而是堅持以配槍繼續戰鬥,結果不幸陣亡。」他看向杰倫特,再度移動手指。「當然,還有亨利.肯特(Henry Kent),你的哥哥。」
「我知道我哥哥發生了什麼,長官。」男孩面無表情的開口。
「那麼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他的名字會在上頭,跟其他人一起。」
「因為他害死了自己。」
「因為他犧牲了自己!」巴爾德反駁。「好拯救其他人。」
「如果他活下來,也許能夠拯救更多人。」
再一次,杰倫特的回答令巴爾德感到驚訝。幸虧他早就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他不是第一次聽到和自己立場不同的見解。「也許你說得沒錯,但很多時候,命運沒有給我們太多選擇的權利。」他解釋。「對你哥哥而言,他必須在自己和其他小隊員之間取捨,而他選擇犧牲自己。」
「所以他是個笨蛋。」
「什麼?」巴爾德皺起眉頭,壓下內心升起的一陣怒意。
「獵手是『倖存者』,真正的獵手應該懂得如何自保,而不是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
「誰這麼告訴你的?你父親?」
男孩沉默不語。
「看來你沒搞懂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個地方。」巴爾德無奈地搖頭。「我認為你父親對於我們的職責有很大的誤解,杰倫特。獵手的工作本身就是一種奉獻,而不是為了證明什麼。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讓哈妮絲特而不是你,擔任擲槍手?」
杰倫特想了想。「我想我明白……長官。」他說道,語氣仍帶有一絲不甘。
「因為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你所沒有的東西——信任。」巴爾德強調。「哈妮絲特的能力也許比不上你,但她願意相信身邊的隊友,他們也願意相信她。而你,杰倫特,你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自己。」
「那是因為……」
「擁有力量的人不該獨善其身,杰倫特。那麼做違背了身為獵手的本質。」
男孩懊惱地低下頭,神情掙扎。
「先學會信任,然後……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犧牲的道理。」
「那要是……他們不願意相信我?」
「你試過了嗎?」巴爾德反問。「還是只是你自己這麼想?」他等了等,卻沒見他回應。
「相信我。」巴爾德伸出手,搭在杰倫特的肩膀上。「這沒這麼難。」他看著他,發現他的眼中有某個東西開始瓦解、粉碎,像是一堵緩緩崩垮的牆。
也許他還有希望。巴爾德告訴自己,畢竟他本來打算這一趟結束後,倘若杰倫特依然故我,他打算親自找上米勒中隊長協調更換小隊成員——打從一開始,那句話就不是恐嚇。
拋下平民身分,成為獵手,這並不是一段容易的過程。歷屆新兵必定都會碰上磨合期,只不過在這一批新人裡頭,杰倫特的問題最為嚴重,巴爾德心知肚明。甚至嚴重到不得不單獨找他出來談話。
操殼技巧無疑是判斷一名獵手是否「合格」的因素,只不過態度……態度會傳染、會擴散,會成為習慣。態度是待人處事的基礎。
「如果……如果我父親是錯的,為什麼他活了下來,而我哥哥卻沒有?」片刻靜默後,杰倫特的聲音傳來。
巴爾德撇過頭,重新打量紀念碑上的名字。「因為這跟能不能活下來無關。」他誠實地答道。「我們貫徹使命,但這不一定能夠讓我們活命。獵手的精神是一種傳承,是一種信念。讓我們面對敵人時,能夠奮戰到底的信念。」
「你父親有他的原則,杰倫特。但你並不是你父親。」巴爾德看向男孩,微微一笑。「你不必遵照那些原則,你也不必成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