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涅斯呻吟一聲,全身骨頭猶如散架般疼痛,睜開眼,看到的是被兩旁高聳岩壁遮蔽的一線星空。木頭被火燃燒的劈啪聲不斷傳進他耳中,他咬著牙,努力坐起身,右手邊,多麗斯抱膝坐在燃起的小火堆旁。
他腦袋還有一點不清楚,只想到最後竄起的火焰,問:「發生⋯⋯什麼事?」
「躺下。」多麗斯說,奧涅斯也覺得自己不該亂動,於是再次躺回地上。「有人在橋上設置了煉金炸藥陷阱。」
奧涅斯放空片刻,想到少了一人,忙問:「雷匹達特呢?」
「沒注意,但他沒後知後覺到腳下有東西炸開還沒反應,不會有事。」多麗斯說。奧涅斯怎樣都沒辦法適應多麗斯說話的語氣,空洞、平淡到彷彿沒有靈魂。
他躺在地上,思考起誰會幹這種事,想來想去卻也只能是桑彌耶爾了。他不僅感慨,甚至有點難過,離開黃靄城時他能感覺那到來自那名公爵的真摯,沒想到真如他所說,桑彌耶爾是在演戲。
「吃。」
奧涅斯看到一根串著烤獸肉的木枝伸來,他道了聲謝,接過肉串吃了起來。儘管肉腥味十足,他仍吃得津津有味,再難吃的東西他都吃過了,區區腥味算不上什麼。
吃完,奧涅斯把串肉的枯枝往旁一扔,也不知道現在他們墜落到哪,或是多麗斯在他昏迷時將他帶到哪了,問道:「我們現在該怎麼回去?」
「往西南前進,跨過一段野獸多的危險區,有關口可以上去。」
奧涅斯嗯了聲,呆看了狹窄的星空一會兒。他全身各處還隱隱作痛著,剛剛又昏迷了好一段時間,此時天色雖暗,卻完全沒有睡意。而因為多麗斯救了他一命,他也不再對多麗斯有所反感,於是問:「有沒有特雷佛的事能說說的?」
回應他的只有燃燒的枯枝發出的爆裂聲,良久,在奧涅斯以為這話題就要這樣被忽略時,多麗斯才開口,說:「他令我感到厭惡。」
多麗斯一句話就讓奧涅斯剛消退的反感再次冒出,他冷冷問道:「妳什麼意思?」
「被嘲笑時,唯唯諾諾地笑著應和著。」
「妳嘲笑他?」奧涅斯憤怒地坐起身,隨即轉念一想,多麗斯不像是會消遣人的個性,多半是隨她一起回去的士兵的行為。
多麗斯也沒特理會奧涅斯的質問,繼續說:「不論是他、他的家鄉或是身邊的人被嘲笑,都是那個虛偽的笑臉。」
奧涅斯沉默了會兒,他知道這是特雷佛為了活下去養成的習慣。「我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所以⋯⋯」
「如果是他,現在就會笑著附和了。」多麗斯打斷他說。「所以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人還是會有不同的。」
奧涅斯一愣,確實,如果是特雷佛,這時絕對不會反駁多麗斯的,他只能強辯道:「不是每個人都像妳一樣。他不懂戰鬥,沒辦法還手,所以⋯⋯」
「戰鬥即是反抗,不反抗的人當然不會戰鬥。」多麗斯又打斷他的話。
該死的。奧涅斯一股悶氣憋在胸口無處發洩,他從沒跟這麼討人厭之人說過話。多麗斯沒讓他的話說完,卻都將他還沒說出口的話給堵住,無法還嘴。
「我要休息,你累的話叫醒我。」多麗斯抱著膝蓋,靠在岩壁,闔上眼。
奧涅斯只能悶悶地翻出銅幣玩了會兒,等身體好了些後乾脆起身,盡量小聲地抽出彎刀,自己練習起刀法和魔力的配合。揮刀時魔力移動到手部,退後時再趕緊挪到腳,一感覺手忙腳亂,就放慢動作。
一直到晨光將天邊的雲彩照亮,他才意識到已經早上了,轉身想要去叫醒多麗斯,卻發現這名審判官正盯著自己。他有些窘迫,知道自己在練的是很基礎的東西,看在多麗斯這種實力深不見底的人的眼中一定很可笑。「妳醒來多久了?」
「你抽刀時。」
那不就是從一開始就在看著了?奧涅斯皺起眉頭,說:「醒來了出個聲啊。」
多麗斯沒有理會他的抗議,說:「走了。」
兩人帶了些沒吃完的獸肉,邊吃邊走,沒多久,他就了解何謂多麗斯所說的危險區了。四周野獸聚集,虎視眈眈著,其中有兩隻他曾見過的碎齒者,這群野獸像是彼此有默契般,不互相攻擊,只是看著這兩名不速之客。奧涅斯緊跟在多麗斯身後,也不知道眼下的處境這名審判官有沒有辦法應付。
離他們最近的野獸與馬一樣大,後半身如蜥蜴,前半身則是巨大的鳥喙,唯一的一對腳位在鳥喙與身體交界處,長在鳥喙上的兩顆眼睛有成年人的頭顱那般大,一邊轉動著一邊盯著兩人。奧涅斯被盯到渾身不自在,特別是鳥嘴蜥蜴的眼神彷彿在打量他們身上哪裡比較可口。
突然,鳥嘴蜥蜴發出淒厲如嬰兒哭啼的叫聲,衝向兩人,那巨大且不平衡的身軀隨著腳步,左右搖晃。
奧涅斯退後半步,握上刀柄,一旁的多麗斯則選擇主動出擊,她抽出細劍,閃身來到鳥嘴蜥蜴面前。鳥嘴蜥蜴用力往地上一啄,地板被啄出個大窟窿的同時砂石飛濺,但她已經跳到半空中,閃過了鳥喙。
多麗斯手一晃,奧涅斯還沒看清楚發生什麼事,鳥嘴蜥蜴雙眼正中間的鳥喙已經多了個小洞,身體晃了晃,轟然倒地。
『魔力是最公平的東西,每個人的量都一樣多,強化效果也一樣。』
旁觀的奧涅斯想起雷匹達特所說,但多麗斯的動作顯然比看過的任何人都還要快,那快到有些模糊的身影穿梭在獸群中,每次停頓就有一隻野獸倒下。
其中一隻求生慾較強的黑狼朝奧涅斯奔來,他趕緊擺好架式,等這隻黑狼撲向他時,矮身,抽刀,精準地砍在黑狼的腹部。黑狼的細毛交織成如同鐵板般堅硬的防護,但奧涅斯的拔刀斬可不一般,刀刃割開黑狼的腹部,將其開腸剖肚。黑狼從他頭上飛過,落地。他見黑狼動也不動,剛收刀,黑狼突然暴起撲來。
奧涅斯閃避不及,正要被黑狼咬上,一把細劍穿過黑狼的頭顱,將牠釘死在地。奧涅斯這才發現野獸群屍體遍布荒野,連碎齒者也慘死其中,刺鼻的血腥味灌入鼻中。鬣狗和食腐鳥已經開始享用這可以吃上好幾天的饗宴了。
看著眼前屍山血海,以為是真理的常識被打破,奧涅斯忍不住問:「妳⋯⋯怎麼辦到的?」
多麗斯沒回答,只是向前走,奧涅斯默默跟在後頭。隔了不久,多麗斯開口說:「確定施力的部位,並把魔力灌入每一條肌肉,而不是將手臂、腿部視作整體,這樣魔力的效果會強上數倍。」
「每一條⋯⋯肌肉?」奧涅斯呆愣愣地問,他連自己身體裡哪邊是肌肉都不知道了,更不用說把魔力引導入其中了。而且要在戰鬥中將魔力分配到那麼多地方?「不可能。」他說。
多麗斯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盯著他,害他不知所措外又有些緊戒,退了半步。多麗斯看了他好一陣子,重新向西南方走去。「我是清道夫。」她說。
「清道夫?」奧涅斯趕緊跟到她身側。「拾荒區的那種清道夫?」
奧涅斯口中的清道夫會負責把路邊因疾病、被殺害或各式原因死在路邊、巷子或水溝的人給撈起並解剖,再依照品質分配作為飼料或是拾荒區的公發食物。這種工作薪餉極低,又要處裡屍體的湯湯水水,還有很高的機率染上屍體的各種病變,是個專門給拾荒區居民,卻沒甚麼人願意做的公職。
「我是艾爾德雷德人,跟你和特雷佛同個地方出來的。」
奧涅斯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為什麼昨晚多麗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剛扒來的錢袋摸走,這名審判官肯定也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扒手。
「跟清道夫的關係在哪?」
「解剖了十多年,我很清楚人體結構,在知曉魔力後就會下意識把魔力移動到肌肉部位。」多麗斯說。「跟你砍黑狼的那刀一樣,都是在拾荒區環境的逼迫下不知不覺間練就而成的。」
「妳看得出來?」
「你獨自練習時沒有那種銳利。」
奧涅斯想了想,遺憾地說:「同樣是拾荒區出來的,我跟妳差得有點多。」
「挺有野心的。」
「也不是想要有妳那樣的身手。」奧涅斯澄清道。「只是離開艾爾德雷德後處境好像變得更危險了,我發現只靠拔刀術有些不夠用了,得想個方法保護特雷佛。」
「難怪你能從拾荒區出來。」
多麗斯這句話沒頭沒尾的,奧涅斯疑惑道:「怎麼說?」
「在那生長給人一種無力感,沒有個人陪伴,很難激起活下去的動力。」
「啊,我懂,那種空虛感,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活著。」聽多麗斯這麼說,奧涅斯猜想多麗斯多半也有一個如同特雷佛之於他的重要的人,但這比較私人,他沒打算多問。只是不可免的,他對多麗斯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認同感;不只是同鄉,還有同伴的認同感。
「所以能脫離拾荒區的人,都該對於從泥沼中爬出感到驕傲,並將那段日子視作警惕。偏偏有些僥倖逃出的人會對待過拾荒區感到可恥,任人調侃也不做反擊。」多麗斯說。
多麗斯邊說,奧涅斯邊點頭,但聽到後面奧涅斯才發現她話中有話,瞪眼道:「妳在暗指特雷佛!」
「但你認同我所說。」
明明多麗斯語調一樣漠然,但不知怎麼,奧涅斯覺得她挺是得意的。他只能嘆道:「妳說話真的很惹人厭。」
「我有方法能讓你的拔刀術更有威力。」
奧涅斯又嘆口氣,說:「我收回剛剛那句話,跟妳說話讓我如沐春風。」
多麗斯沒對他的玩笑話多做回應,只是說:「刀與刀鞘間有個小空隙,你將魔力外置在其中並壓縮,在拔刀的瞬間釋放,就會變成一股非常強大的推進力道。」
「外置?」
「脫離人體或武器的支撐,讓其懸浮在空處。」
奧涅斯思考半晌,問:「但這種方法其他人不也辦得到?」
「壓縮並釋放魔力時的力量太大,武器的方向很難控制,但單看那一刀,你的熟練度少有人能及,這不會是問題。」多麗斯說。「不過這得等你能使用全部的魔力。」
奧涅斯知道多麗斯多半也是從自己練習時的狀況所推測,訕訕一笑,點頭稱是。
兩人一路走到下午,路上又遇到兩群野獸,都被多麗斯給殺了,之後他們便脫離了多麗斯口中的危險區,來到更加荒蕪的乾裂石地。他們找了視野所及內唯一一棵枯木,削些樹皮和樹枝,準備等天色暗下後升起營火。多麗斯多半熟悉這裡的狀況,下午遇到野獸群時就割了些獸肉當作晚餐,不然他們今晚可能得挨餓了。
吃著烤獸肉,奧涅斯忍不住想嘗試多麗斯剛剛所說的魔力外置。他控制起那四分之一能操控的魔力,注入刀內,往刀尖移動,魔力離身體越遠越有股往回衝的力道,但在他強迫魔力離開刀尖的那一剎那,魔力如同脫韁的野馬,奔出了他的掌控並消散於無形。
在魔力脫出的同時多麗斯轉過頭看向他,他尷尬地問:「感覺得出來?」
「魔力外置是會被察覺的。」多麗斯點頭。「要用這個技巧得在魔力的掌控上達到爐火純青,不然用不出來。」
「早點說嘛。」奧涅斯抱怨道。飄散的魔力一去不復返,他感受到缺少的部分慢慢被如同井水般湧上的魔力所填補,同時了解到,如果在戰鬥中用這招就得篤定一擊必殺,不然少了些魔力會馬上將自己陷入劣勢。
他拿出枚銅幣,隨興地在手上翻著,一邊繼續享用晚餐。剛吃完,他發現多麗斯看著他將銅幣翻來翻去的左手,於是把銅幣彈給她。她接過後也沒多說什麼,嘗試模仿起奧涅斯的動作。
多麗斯異常專注地練著,奧涅斯也拔出彎刀,開始雷匹達特教他的日常訓練。兩人各忙各的好一段時間,等奧涅斯準備休息時,多麗斯把銅幣扔還給他,說:「挺有趣的小把戲。」
奧涅斯接過銅幣,藏入衣袖中。「特雷佛剛來到拾荒區時很不適應,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找他一起練翻硬幣,當時一枚銅幣對我們來說就很珍貴了,所以練習時都很小心,生怕掉下後滾走。這也是我們一起做的第一件事。」想到當時的狀況,奧涅斯露出懷念的淺笑。
多麗斯點點頭,突然,她站起身說:「有人來了。」
奧涅斯連忙也起身,順著多麗斯的目光望去。有五人正朝他們走來。
「後面也有。」
奧涅斯轉身,後方則有六人。前後兩邊人馬看到彼此,似乎面露意外,但打了照面後卻同時點頭,不用言語也確定了共同陣線,一起盯向多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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