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蒂娜翻開棉被，間歇性的戒斷症狀常常讓她在不該甦醒的時候醒來。繼續睡。她告訴自己。妳昨晚抽過了。
她摸了摸上衣，胸前有一大片，被汗水所浸濕。寢室的空調顯然不夠涼，或者她的意志力不夠堅定，她比較相信是後者。
她試過很多方法，要轉移自己對菸癮的渴望。不過她開始相信，最有效的手段是讓自己沒有菸可以抽。這的確是很有建設性的想法，不過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她得主動把自己帶進來的香菸扔掉。或是把它們抽掉。她心想，直到一根不剩。
不行。她甩開那個瘋狂的念頭。可惜睡意遲遲不肯回來，她不曉得還有什麼方法能讓自己再次昏睡。
賈蒂娜繼續躺在床上，雙眼盯上鋪的床板。睡在上面的哈妮絲特沒有動靜，有時候她一點聲音也沒有，有時候她卻能聽見她頻繁地翻身。
她忽然想起那天打靶課發生的事情，想起她身上的味道。對於一個在繁榮大城討生活的人而言，那是十分特殊的氣味。賈蒂娜在複雜的環境下長大，骯髒、擁擠、混亂，還有言語暴力與暴行。
直到有一天，她逃離了那裡，逃離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不過她仍離不開社會的底層，她沒有本錢這麼做，所以她選擇加入了犯罪組織。在那裡，她看見了另一個世界——金錢、毒品還有權力，絕對的權力。
黑社會的存在就像是一種必然現象。一棟樓房蓋得多高，那麼它的地基就有多深，而羅丹薩是一座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藏在它下方世界就跟這座城市表面上看起來的一樣誘人，一樣充滿可能性。
賈蒂娜一生都在應付複雜、多變的人事物，以及難以預料的危險，然而這些東西在哈妮絲特身上卻都不存在，她身上的味道宛如未受汙染的空氣，聞不出任何意圖，也聞不出心機。
賈蒂娜始終認為哈妮絲特的行為猜不透，而現在看來，她更加確信了自己當初直覺——她不是猜不透，而是沒辦法猜。都市人都有一種固定的生活模式與框架，一種距離感，像是戴著一層面具生活。
哈妮絲特來自農作區，相較於羅丹薩而言，那裡是鄉下，是為了解決糧食問題與引開星獸而規劃出來的區域。在那裡生活，不需要偽裝。所以哈妮絲特沒有，所以她所表現出來的一切才會如此直接，如此……自然。
那是賈蒂娜所沒有的東西，甚至，那是所有城市人都已經失去的東西，一種不假掩飾的情感。她繼續看著上方的床板，要是她沒有經歷那樣的過去，沒有在那樣殘酷的環境下出生，是不是，她也能散發出跟她一樣的味道？
太遲了。賈蒂娜心想，那只是讓她更加明白，她和哈妮絲特注定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她轉過頭，看了一下牆上的電子鐘。她可以一直睜眼等到起床時間到，不過上午的課程她絕對會精神不濟。可惡。她從床上爬起，悄聲打開置物櫃，翻出菸跟打火機，然後離開寢室，朝無人的廁所走去。一根就好。她邊走邊想。只是為了提神。
賈蒂娜踏入昏暗的廁所，走進她慣常使用的那一間。她起火，打算點菸，只不過她還來不及把菸頭靠向火源，便聽見一陣窸窣從隔壁傳來。
她拿著香菸的手凍在空中，內心也跟著抖了一下。她不是害怕，賈蒂娜並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她幾乎可以算是個無信仰者。她只是擔心一旦香菸被點燃，味道就會開始飄出，而一旦菸味被聞到，她在廁所抽菸的事情就會……
「是……誰？」一個細小的聲音從賈蒂娜隔壁的廁間傳出。
「哈妮絲特？」
「妳是……賈蒂娜？」哈妮絲特用吃力的聲音問道。
「妳……不舒服嗎？」賈蒂娜看著手上的菸，一時不曉得該怎麼辦。
「我想應該是……生理期。」
「噢……」賈蒂沉默片刻，接著緩緩從馬桶蓋上起身。「那妳……保重，我先——」
「妳是來……抽菸的嗎？」
什麼！賈蒂娜瞪大雙眼。「妳知道？」
「我昨天看妳跟莎莉走出去，就跟在妳們後面。我看妳們一直走到頂樓……」
「妳……」
「我不會說出去。」哈妮絲特小聲承諾。
賈蒂娜面對著門板站了一會兒，接著嘆口氣，坐回馬桶上。「因為睡前廁所太多人。」她說道，然後直接把菸點燃。
「妳知道肺部受傷的話就不能當操殼師了吧？」
「我當然知道。」
「那妳……為什麼還要抽菸。」
「妳以為我想嘛！」
一股靜默頓時湧入廁所，襲捲兩人。賈蒂娜看著漆黑門縫，吐出煙圈。「妳……還在嗎？」她問道，突然意識到這段時間以來哈妮絲特一直在忍受自己所散發的敵意。
「嗯……」微弱的回應自黑暗傳來。
「我抽菸是因為……抽菸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壞，比較凶狠。」賈蒂娜吸了一口菸後說道。「還有可以讓男人比較不會這麼想碰妳，因為菸味不太好聞。」
「為什麼妳想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壞？」
「因為在我生活的地方，要是讓別人覺得你很好欺負，那麼你永遠不會有好日子過。」賈蒂娜回答。「還有因為我是女生。如果一個女生像妳這樣乾乾淨淨、細皮嫩肉，遲早有一天會被侵犯。」她說道，不過並不是為了要嚇她。
另一陣沉默來襲。
「那天在靶場，妳說妳十歲就開始用槍。那也跟妳現在說的事情有關嗎？」
「算是吧。」賈蒂娜回應。「並不是每個人的童年都像妳一樣這麼幸福，哈妮絲特。」
「我哪裡幸福？」黑暗中聲音反駁，語氣略顯激動。「我爸在我七歲的時候被墜落的星獸殺死，這怎麼會是幸福？」哈妮絲特反問。
「那妳知道我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嗎？」賈蒂娜淡定地說道，顯然沒有半點驚訝。「妳知道為什麼我從來不說自己的姓氏嗎？」她稍稍停頓，然後重新開口：「我媽……是個妓女，每一次我看到她，她身邊的男人都不一樣。」
賈蒂娜吐出一口菸。「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我也不想知道。我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還活著。」她吞下一口口水。「妳父親的事我很抱歉，但妳跟我生活的世界還是差太多了，哈妮絲特。有人愛妳，或至少愛過妳。」
哈妮絲特沒有回應，賈蒂娜聽見一陣沖水聲從隔壁間響起。「妳回去吧，一直聞我吐出來的煙對妳也不太好。」她隔著門對外頭說道，然而依舊沒有人回答她，只有急促的腳步聲。
她皺起眉頭，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接著水聲傳來。「喂，你有在聽我說——」賈蒂娜重新開口，不過她還沒說完，便被叩叩叩的敲門聲打斷。她愣了一下，然後把菸唅進嘴巴，打開門。
哈妮絲特站在門外，就在昏暗的燈光下。
「妳要……幹嘛？」賈蒂娜問道，看著站在外頭的人。
「為什麼妳要一直強調我們不一樣之類的。」
「嘖……」賈蒂娜朝外頭張望了一下，然後一把拉住哈妮絲特。「妳先進來。」她說道。
門外的女孩照做，兩人靠著隔間的牆，面對面站在馬桶兩側。
「我們不能抹去自己的過往，哈妮絲特。」賈蒂娜用認真、嚴肅的口氣說道，菸頭上的微光照亮了女孩的臉，那是屬於她的冷酷。
「那就不要啊。」哈妮絲特輕聲說道。「妳來這裡，不就是為了重新來過嗎？」
「沒那麼簡單。」賈蒂娜搖搖頭。「我們都受到過去所影響。」
「也沒那麼複雜。」哈妮絲特表示。「妳已經來到這裡了，不是嗎？」
賈蒂娜想要辯駁，然而她發現她說得沒錯。她加入星防，確實是為了揮別過往的人生。她只是一直忘記這點，她只是還沒徹底拋開過去的觀念。改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心想，但她明明已經跨出第一步了，而那一步還是她自己跨的。
「可以讓我抽抽看嗎？」
「……什麼？」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IkBJvR36U
「妳手上的菸。」哈妮絲特說道，指著賈蒂娜的手。
「妳沒抽過菸吧？」
綠髮的女孩搖搖頭。「但我母親會。」
「嗯。」賈蒂娜想了一下，接著把剩下不到半截的菸交給哈妮絲特。「我先警告妳，妳可能會——」
「咳，咳！」哈妮絲特用手摀住嘴吧，小力咳了幾下。「我媽說菸很難抽，原來她沒騙我。」她笑著把菸還給賈蒂娜。
賈蒂娜沒說話，只是接過菸，聳聳肩。
「既然這樣，那我……先回去了。」哈妮絲特推開廁間的門，不過中途忽然停下腳步。「賈蒂娜，其實……妳不壞。」她回頭，看了後方的女子一眼。
賈蒂娜僵在原地片刻，臉上掛著訝異。「可惜妳還是一樣白癡。」她很快用不屑一顧的表情說道。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YYoaHMSTa
哈妮絲特沒有回話，而是笑了一下，接著大步離去，留下賈蒂娜一人獨自站在馬桶旁。
呿……她心想，她討厭那種內心被人看穿的感覺。然而哈妮絲特似乎有某種特質，讓她在她面前更不容易隱藏自己。
她看了手上未熄的菸頭，隨後嘆口氣，將它投入馬桶。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vFfW5lJ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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