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待人律己，只求心安

學堂的先生今天教了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道理，我卻不甚明白。

若對方真是做錯了事，寬以待他豈不是讓他食髓知味，不知悔改嗎?

揹著書包回家，檯前姐姐正舉著掉了書皮的書本，確認放在眼前搗臼內的藥草沒錯，而後拿起一旁的木杵開始磨粉。

我輕聲上了二樓的房間放下書包，並蹲在樓梯的轉角處，透過樓梯的欄杆窺探姐姐磨藥的過程。

久安堂外是繁榮鬧市，車馬喧騰，人聲鼎沸，不時還有各樣蒸騰美食的香氣飄來，堂內卻宛若於人間隱世，似乎那些喧囂都被堂內沉靜的中藥草氣息鎮下，偌大的藥房內，只聽得見姐姐磨藥的沙沙聲與搗藥時富有節奏而沉重的聲響。

姐姐又切了幾片紅蔘，將它們放在一張粉色的紙上，同其他藥材一起細細往下折，包好，做上記號，放到後邊的藥櫃前，並又重複了幾次這樣的動作。

行雲流水，每一步都緊迫得沒有一絲喘息空間。

將銅秤與杵臼一類的器具整理好收入身後的櫃子，姐姐看向我說:「下來吧，阿笛，姐姐帶你去吃館子。」

「姐姐萬歲!」我歡快地跑下樓去，坐在檯前的木椅上，晃著腳期待地看向門外的鬧市。

找了間最近的餐館，人稍微有點多，卻還是被我搜到了角落一處的小桌子，我們兩人坐正好。

等姐姐點完幾個清淡的菜，我立刻興奮地跟她分享學堂發生的趣事，姐姐只微笑著聽我說那些小孩子的玩鬧，優雅地端起碗喝湯，放下碗時幾乎聽不見聲響。

食不言。在我們家裡，姐姐跟奶奶是執行的最完美的人。

因為我是男孩，奶奶認為我的性子交給學堂的先生去治就行，將所有精力花在培養姐姐身上。

姐姐被嚴厲地要求，做任何事都得嚴以律己，從此她對自己的要求也甚高，不論是包藥、看診、甚至日常的吃飯，她絕不會寬鬆地對待自己。

我也曾想學姐姐認真的模樣，但試過後發現實在太難，不久就放棄了。

返家途中，只見一個帶著毛帽、跟我差不多高的孩子往我們的方向，氣喘吁吁地賣力奔跑著，背後是女人的追趕，伴著一聲骯髒不堪的辱罵。

估計女人追得累了，罵罵咧咧地扯著袖子回去了，我沒太過在意，在街邊又看到賣糖人的小販，拉著姐姐的衣袖要她給我買。

姐姐應了聲好，邊走邊想拿出荷包，卻發現懷裡空無一物。

「被偷了!?」我驚訝地說，立刻聯想到那個逃跑的孩子。

姐姐看出了我的想法，揉揉我的髮頂笑了笑:「沒事，指不定那孩子更需要那些錢呢，姐姐下次再買糖人給你吃好不好?」

「姐姐妳這麼好，很容易又被偷兒盯上的。」

「盯上就盯上吧，不是偷店裡稀珍的藥草就好。」她淡笑著安慰我，說話間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也不知為什麼，我當即就釋懷了。

晚間我在廳堂畫畫，姊姊坐在檯前研讀穴位相關的書，邊看邊在書本上記畫，很快書裡各處都是她圈點的痕跡。

大門突然被緩慢地打開，一個小孩抱著刺繡精美的荷包，還有一些最近受歡迎的零嘴，看到姐姐的臉後當即就是一句對不起。

看那頂毛帽的顏色，我立刻看出他是今天逃亡的小孩，將零嘴上的荷包拿走後，立刻把他趕走。

「荷包還了就沒你的事了，我們要關店了快滾!哎疼!」

我撫著被敲的額頭蹲下，姐姐則蹲到他面前摸他頭安慰道:「小弟弟，你這麼著急要錢，跟你家裡人有關聯嗎?」

他吸了吸鼻子點頭，「嗯......媽媽本來在紡織廠工作，但最近兩三個月，她的老闆都不給她錢，她又因為感冒被老闆順便開除了。現在媽媽一直躺在床上醒不來，我還太小也沒人想用我工作，我只好去偷錢給媽媽看病了。」

他極力忍著，卻還是溢出了兩滴淚。

「你怎麼知道要到這裡還我荷包?」

「媽媽說荷包上有股很濃的中藥香，只有長年跟中藥材相處的人才會有，讓我拿著東西到久安堂找人，沒想到真的找到了。」

「你媽媽真聰明，為了感謝你們母子的善心，我去幫你媽媽看病好不好?」

他雙眸亮了起來，小雞啄米般地連忙點頭答好。

我緊皺眉頭起身抗議，姐姐轉過頭小聲對我說:「阿笛，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們家一樣，靠著賣藥行醫，過著衣食無缺的日子，也有像他那樣，每天都得為許多事煩惱的人家。有時寬以待人，是放過他人，也是放過自己。」

她指向門樑上偌大的木匾額，大大的「懸壺濟世」四個字讓我有些心虛。

「不論來者是貧是弱，是富是貴，凡需醫者一律不計其身分，不計其過往。我都罰寫幾百次了，都能倒著背出來了。」

「那現在倒著背一次我聽聽。」

「......」

我脹紅著臉開了口，動一動口後卻什麼都說不出，只得閉上。

「背了不代表懂了。沒關係，等你再長大些吧。」

因為天色太晚，姐姐讓他明天一早再過來，我看向桌上的時鐘，發現那堆零嘴不知何時被他留在這裡，我有些無奈，但還是先把它們放進廚房的櫥櫃裡。

趕緊洗了澡後爬上床，入夢鄉前最後一眼，是姐姐仍挑燈對窗看書背穴位的模樣。

隔天我起床下樓時，沒見到姐姐的身影，只有奶奶一人在廚房煮粥。

我安靜地端起粥喝，眼睛時不時瞥向門外。

直到我從學堂下課回家，姐姐都沒回來。

是夜，我坐在床上看故事書，突然聽見樓下傳來奶奶的訓斥聲，嚇得差點沒把書往窗外扔，顧不上穿木履，光著腳便跑到樓梯轉角偷窺樓下。

「劉七絃我跟妳說過多少次，細心不只是確認藥材放沒放對，還要看有沒有贗品混在裡面!看看妳整出了什麼好事，居然讓人家說我們賣了假的紅蔘!?」

姐姐沒說話，跪在搓衣板上低著頭，任憑奶奶訓斥。

「隔壁李家二姑娘久病初癒，她家裡人想給她好好補身體，卻讓妳出了這麼大個漏子，妳讓我這麼大年紀還得拉下這張老臉去給人陪不是嗎咳咳!咳!」

「奶奶!」我跟姐姐同時出聲，她趕緊扶住奶奶，我則將椅子搬到奶奶身邊，讓她坐下休息。

奶奶低喃了幾句後便沉入夢鄉，姐姐將她攙扶到她的房間躺下後，讓我先回房間睡覺，說她還必須看點書。

我知道姐姐的性格，出了這麼個漏子，除了自責，她一定又會不要命地看書鑽研醫道了。

平時就嚴格要求自己，每天一定要練習搭配和處理藥材的技巧，也要不時進山裡學習分辨藥材，這下鐵定要更勉強自己了。

我扯了扯她的袖子撒嬌:「姐姐妳回房間陪我睡嘛，學堂的同學最近老給我讀鬼神怪談，我一個人睡覺會怕。」

她猶豫了下，還是答應了。

我們倆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我給她講那些怪談，她給我說在山裡的奇遇，恍惚間我聽見木履往下走的聲音，卻無暇再想，沉沉睡去。

陽光從窗外灑進屋，照亮那張沒有人的書桌，我半瞇著眼張望，才驚覺姐姐不見了，連忙穿起木履跑下樓，這次連奶奶都不在了，廳堂裡一片寂靜。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忙換了件能出門的衣服，推開門奔向隔壁的李家。

李家門前聚集了一堆人，我擠過人群到了前面些的地方，總算看清被人群包圍的主角。

姐姐和奶奶果然在這，還有兩三個僕人站在大門前，說什麼也不願意讓他們進去。

「妳們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敢在我們二姑娘的藥裡放假貨!誰指使妳們放的!」

「沒有人指使，是小女子眼神不好，沒發現藥片中摻了贗品，讓二姑娘沒能好好養身子，七絃在這給您賠不是了。」

說罷，姐姐應聲跪下，奶奶也一同跪下，莊重整齊地磕下頭。

身旁嘈雜的討論聲煩擾著我的心神，我能聽見他們言語中的驚訝、懷疑、堅定以及漫不經心。

尤其是漫不經心。

「喔，久安堂的就是這種人啊，不然怎麼那麼有錢?」

「他們其實醫術也沒多了得，我哥的兒子隨便治都比她們強。」

「就仗著行醫賣藥打劫窮苦人唄，這頭早該磕了。」

......

姐姐，妳平時的寬以待人真的值得嗎?

往身旁一瞥，多少人曾來久安堂買藥時阮囊羞澀，妳都讓他們用其他方式代替錢，有時甚至不收錢，久安堂的名聲也因此遠播。

現在呢?

我沒忍住，在她們起身時衝了出去，拽著她倆的袖子想把她們拉起來，姐姐微笑著說:「沒關係，很快就好，」奶奶佯裝生氣地大吼:「小孩子家家跑這兒來做什麼!快回去看店!」

我仍努力拽起她們，她們卻無視了我微弱的力氣，又接著磕了第二個頭。

不知磕了第幾次時，李宅內傳來一聲虛弱的女聲喊停下，有氣無力，卻聽得出已是她盡的最大力氣。

「劉奶奶劉姐姐，妳們先快快起來。」李家二姑娘說。

姐姐按著膝蓋起來，而後同我一起攙扶起旁邊的奶奶。

隨後李家二姑娘帶我們進宅子裡，到她的房間說話。我驚訝於那些只在書中見過的富麗堂皇，想不到真實版的更加壯麗。

「讓二位受委屈了，是他們太小題大作，不能因為我就逼得鎮裡最好的中藥行必須關閉。」

「不，摻了假貨確實是我的疏漏，讓二姑娘大病初癒就為這種事操心，都是我的不對。」

二姑娘看著她笑了笑，「事因紅蔘而起，便由紅蔘而落吧，能為我製一壺三子酒嗎?我想拿來送給父親與母親。」

三子酒是藥酒的一種，其中一味便是紅蔘，我想這也是為何二姑娘會說由紅蔘而落的緣故。

送三子酒好，明面可說延年益壽，暗面嘛，就不是小孩子該擔心的了。

既然二姑娘給了這個彌補機會，姐姐自然是應下，一回到店裡就拿起本子，寫下藥酒的材料。

我扶著奶奶進房間，還是忍不住把心裡的問題問出:「奶奶，妳知道妳們跪在李家大門前面磕頭的時候，有多少人說妳們閒話嗎?他們可都是來買過藥看過病的，怎麼能因為一次失誤，就把妳們罵成這樣?」

奶奶雙手撐在大腿上，長嘆一聲，隨即又看著我微微笑了起來。

我不懂奶奶心裡在想什麼，只覺得她笑起來的時候好滄桑。

「好好觀察你姐姐周圍的人事物吧，我平時教她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總有一天會回饋到她身上的。咳咳!沒有也沒關係，我們行善，目的從不是要人記住，只是想為自己求一個心安。」

奶奶不再多言，我看出她已經很疲倦了，為她蓋好棉被關燈後，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對我來說，姐姐絕對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這句話的模範，平日嚴以律己，即使鬆懈一日，都會用廢寢忘食三日彌補；待人寬容，對待偷兒的第一反應不是喝斥，而是先問原因，然後寬容對方。

她不求那些善意回饋，但求其別變成惡意反潑回來啊。

道理我都懂，就是覺得天道不公。

廳堂的燈還亮著，姐姐握著筆趴在檯前睡著了，我上樓拿了條薄被蓋在她身上，上床睡覺去了。

兩個月後，姐姐將三子酒送到李家大宅，並再次保證不會出現過去的疏失，所幸李家老爺也是從小服用久安堂的藥，信得過劉奶奶的教導，相信姐姐真的是一次失誤，收下藥酒後笑著擺擺手，讓事情就這麼過了。

久安堂因為建立已久，不可能因為幾句流言蜚語逼我們離開，久安堂依舊在這，我也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

直到那人推門而來。

「打擾了，請問劉姑娘在嗎?」一個高大的西裝男人走進來。

「您是?」姐姐從藥櫃前走到他身前，一直躲在男人身後的孩子這時才跳出來，一把抓住了姐姐的褲腳。

原來是幾個月前的那個小花帽。

我也不想叫他小花帽，實在是我對他除了偷兒跟小花帽外沒別的印象了，只好先叫小花帽了。

「滿生，別隨便貼到人家身上。」男人伸手把他抱回去，「幾個月前我出國去做生意，不知道內人病重，多謝妳幫忙照顧內人跟小犬，這是謝禮。」

他在桌上放了張支票以及一些補身子的高級品，看得我目瞪口呆。

不過姐姐的反應與我想的如出一轍，她婉拒了那些謝禮，倒是提了個請求:「您認識什麼經驗老到的老中醫嗎?」

他低頭想了想，「我的故交裡說不定有認識的，我寫信幫妳問問。」

「多謝了。」她微笑表示感謝。

事後我們才發現，男人的禮物和支票不知何時被留在這裡，讓我想起還在櫥櫃下面，小花帽來還荷包時留下的零嘴。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想著想著便被自己逗樂了。

姐姐猶豫再三，還是收下了那些禮品，本來我以為她會拒收，卻在知道禮品的功用後，瞭解了姐姐收下的原因。

止咳、養身、滋潤、防氣虛......是為了給奶奶用的。

而姐姐在奶奶的湯藥裡加了這些東西後，似乎氣色真的轉好了些，我早晨要上學堂時，還能看見奶奶在門口唱歌呢。

又一個月後，那男人來信說他一個好友認識一位老中醫，醫術已經是爐火純青，就是脾氣古怪了點，姐姐也不在意，收到回信後欣喜萬分，趕忙去問奶奶能不能讓她去求師。

習慣性地大聲了幾句後，奶奶還是同意了，真是個面惡心善的老人家。

而姐姐因為長年的嚴以律己，早就練就了一身吃苦耐勞的性子，連她出了名臭脾氣又嚴厲的師傅都為此驚嘆。

姊姊也終於習得純正的中醫技法，在她那一帶頗負盛名。

當然這些都是男人的信裡寫的，姐姐的信裡從來不寫這些，都只寫她近來安康，關心我們有沒有吃飽穿暖之類的。

看著姐姐，我好像解開當初學到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時的疑惑了。

寬以待人可能讓他食髓知味，卻不是每個人都天性本惡，也有小花帽那樣有原因的人，我把人人都歸結到惡裡頭去，姐姐卻因為寬容，得以留在某些人心上。

現在姐姐終於因為嚴以律己與寬以待人得到世間的善意，但我寫下祝賀以及心中想法給她時，她只是回給我八個字，以及一個微笑。

待人律己，只求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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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待人律己，只求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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