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把手了,没有听从友人的告诫,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人与人的斗争。父亲还是一如既往,把抓好生产作为主要职责。得知上面要继续搞极左,父亲气愤的说,“又不用手种庄稼了,又要用嘴巴吹庄稼了”。父亲认为,那些极左口号和做法,是高高在上的人,吃饱喝足了,拿老百姓当猴子耍。
那个年代,农民要苦得多了,生产队长统一安排集体生产,大家在生产队“挣工分”,在田地里集体劳作。农民种地积极性严重挫伤,生产力低下收成不好,农民得到的粮食难以吃饱。生产队不允许农民家庭养猪养鸡鸭,也不允许农民自家院子种菜,农民吃不饱也穿不暖。
肚子饿是冒险的必然动力,农户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偷偷地养鸡鸭种菜蔬种粮食。于是村里干部要经常割农民的资本主义的尾巴,就是农村生产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干部,带领武装民兵挨家挨户搜查,看有没有偷种偷养的农户。一旦发现,就立即没收这些东西(往往被生产队干部拿回家吃了)。被搜出东西的家长,要统一办毛主席思想学习班,实际上就是关起来。至于关多久取决于认罪态度,定认罪态度的好坏,是没有谱的,要看负责处理干部的人品和心情了,当然也包括送礼等等。
那年农村老家停止割尾巴了,允许农民搞点副业了,给每家分了很少一点地,称为“自留地”,让农民在集体出工后种,贴补家里食品供给。记得我老家是这样规定的,允许一家养一头猪六只鸡,还有几分自留地种粮种菜吃。这样,农民平常的蔬菜供应,节日的荤菜供应,有了一些好转。
大堂哥是一个勤劳的人,他希望能靠自己的辛苦劳动,改善一家人的生活。这下有了一点盼头了,每当集体上工前和下工后,大堂哥都要起早贪黑,忙于自己家的猪鸭鸡伺养,和自留地的精耕细作。大堂哥在老家有事做了,家里有了点希望,就很久不来我家了。
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我们得到了幸运的一年多时间。我们在高中时期,特别是在这一年多里,学到不少的知识。学校里读书气氛好多了,我作为班上的学习委员,工作就好做多了;老师认真备课讲课,学生们遵守课堂纪律认真学习,消失的严格考试回来了。同学们似乎只要肯努力,上大学不再是遥不可及,大部分同学们安心用心读书了,似乎前途看好。
那时,工农业生产全面复苏,提出了各种展现前景的“现代化”词汇。这些词汇在几年后,周恩来总理在人大报告中,正式称之为“四个现代化”,成为人民美好生活的梦想。文革五年多了,似乎要结束了,人民有了喘息的机会,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斗争。唱的调子再高,说得再好听,毕竟不会惠及百姓。
1972年秋天到了,随着天气不断变冷,上面传来的小道消息,又开始慢慢变得消极起来了。……,老人家身体好点又能折腾了,极左行为又卷土重来了。造反派又开始高喊那些不着边的口号了,又无休无止互相斗争了。希望在批判周恩来的右中破灭了,批林(彪)批孔(夫子)还要批周公。高考不会恢复了,我们以后没有学上了;工厂矿山又开始批判唯生产力论,生产和建设不重要了;农村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了,恢复了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虽然在林彪事件后,国家有一个短暂的回归正常时期,但基本上是处于极左思潮的气氛中。经过文革初期的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后,强调三五年就要疯狂斗争一次,人们的注意力纠结于政治斗争,没有用到生产和发展的管理工作上。文化大革命要进行到底,没有人知道底在哪里,说是要让人民当家作主,可是人民倍加生活艰难。
老家农村,大伯家的猪和鸡又不让养了,自留地没收了,菜又不让种了,大堂哥又有时间来我家住了。我大堂哥是一个忠厚老实本分的农村人,他长期安分勤劳的在农村生活。但这次他来到我们家,开口就责怪父亲一年前鼓励他搞副业,而不是给他走后门找个正式工人做。现在辛苦养大的猪和鸡“充公”了,起早摸黑伺候的自留地被没收了,长期的辛勤劳作白干了,以后农民的日子要更苦了。
大堂哥是真生气了,到我家就发火埋怨,当官的有白米饭和肉吃,满嘴主义和理想,过几天农民的日子,看看还会不会唱高调吹牛逼。母亲给他讲述他老人家三年不吃肉的故事,大堂哥一点也不相信,反怼母亲说,那么久不吃肉能胖突突的红光满面,你看看我们村里半年不吃肉的人,是个哈模样。母亲要他注意自已的立场,大堂哥说,啥立场革命的,老百姓就图个吃饱穿暖。那个时候对不满言论是残酷的,母亲担心他说话会说出事,就督促父亲花时间教育开导他,提高他的无产阶级革命觉悟。
但无论父亲如何说,大堂哥就是觉得吃饱穿暖是最重要的。他认为当初是干部让种自留地的,不该收走;对不让农民养猪养鸡、不让种菜种瓜,更是愤愤不平。大堂哥也不能理解,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穷,为什么就是他们农民的根本利益。大堂哥冲着父亲说,这样的根本利益,你们这些官员怎么不要 ,强加在我们农民的身上。
大堂哥质问父亲,为什么城里人,吃着米饭肉菜继续革命,农民要饿着肚子继续革命;为什么城里人,可以凭票拿工资买肉买油,农民无肉无油还被割尾巴,干嘛这么作践农民。父亲知道,继续革命是忽悠人的,内心也是反对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父亲说,他就是一个种地的农民,还能把他的农民籍开除掉。父亲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私下还是要求大堂哥,只能在家里发泄不满说说牢骚话。最后父亲答应以后一定给大堂哥找个正式工干。听了这些实实在在的话,大堂哥慢慢地平静下来。
感谢父亲没有利用权力,让他唯一侄儿早早脱离农村,大堂哥这些肺腑之言,让一直站在旁边的我,听到了农民的心声。从那以后,我厌恶割资本主义尾巴,反感瞎扯淡的个人崇拜,鄙视红色极左,只有最底层农民过得好,才是国家真正的好。
我们高中快要毕业了,高考上大学是不可能的了。那么,是去农村呢,还是进工厂,我茫然地电话问父亲,毕业后怎么办。父亲坚定地说,学校要怎么安排你,你都表示同意,以后我再想办法,让你有读书的环境,你一定要去上大学。
我们应该1973年的2月份毕业的,因为不会恢复高考,所有的的毕业生,学业也只能到此结束了。为了迎合工厂招工时间,尽量避免同学去农村,学校方面善意的决定,这届高中年级学生提前毕业。1972年10月下旬的一天,班主任王广亚老师召集全班开毕业分配动员会。
王老师的表情非常严肃说,这届毕业生,一部分人要进工厂,但也许工厂指标不够,有人要去农村,农村是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王老师问大家,“你愿意服从学校的安排吗?”,接下来,他要求每个人都要对学校安排表态。大家低下头示以沉默。
思忖片刻,我想起了父亲的话,心里有了底气。于是我向王广亚老师望去,王老师看到有自愿应答者,大声让我发言。我站起身来,就说了一句话,“安排干嘛就干嘛”。表态完成后,我坐了下来,我解脱了,成为了一个旁观者。在我表态后,班上再次安静下来。
长时间的沉默不语煎熬,王老师无奈之下,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提问。邻家孩子初长成,谁想去那个大有作为地方当农民。同学被点名要求表态,班主任王广亚老师不停地在黑板上画画写写。我在沉思,这群少男少女,三五十年以后,会成为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此时此刻,我对未来,心中充满了茫然。我不想去农村做农民,也不想当工人;我想上大学,想做一个工程师。在人治的环境中,在互害的社会里,一群少男少女初步长成了。虽然我们一家,在文革的初期受到了强烈冲击,但是我们在父母的保护之下,渡过了相对平稳的童年和少年。
我们高中毕业了,不幸中有幸,成为了中国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一届高中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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