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伊茲的的笑靨》 - 第四幕──前有敵軍，後有魔物(3)

隨著第一波火攻的成功，蠻族軍團的首波進攻宣告失敗。當薩滿們震盪靈魂的呼喊徹底停止，黑色浪潮迅速退去，歌利亞氂牛帶來的震顫也緩緩遠離。

「全員！戰鬥結束！」

作為最高指揮官，領主克里斯多福不敢大意，直到蠻族軍團從視野中盡數消失，這才喚來傳令兵，發出解除戰鬥狀態、執行後續修整的命令。

對久經戰場的人來說，今天的防衛戰只是序幕，更有可能決定後續戰鬥的成敗。但對於總是把生命懸在刀口前、只為滿足自身的冒險者而言，只是場面大了點的討伐戰，對象也僅僅是從魔物換成蠻族罷了。

「你有看到那些蠻族的嘴臉嗎？跟魔物沒啥兩樣嘛，真是！」

「別說啦，我這腦袋差點就成了破西瓜啦！」

「女神保佑，他們的棒槌不夠強大。」

「布緹絲女神的加持，才是最強大的棒槌！」

「請蠻族吃棒棒！」

此刻的冒險者旅店裡，充斥炫耀、歡笑，甚至是調侃，與在外頭來回巡邏、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截然不同。

相比之下，獨自坐在角落、默默享用餐食的蓓絲顯得格外安靜。

「為什麼，他們這麼愉快？」

聆聽來自周遭、內容相去不遠的談話，蓓絲手中的叉子懸在半空中，遲遲無法往餐盤上的雞胸肉刺下。

不就是、在殺人嗎？

蓓絲之所以糾結於此，並不是因為被殺害的同胞，更不是因為同情蠻族。在蓓絲的眼中，只要是生物，就會有爭鬥，但在今天這般規模龐大的戰鬥中，蓓絲只看到渴望殺戮的瘋狂、渴望活下去的悲哀。

那是遠比自己所知的還要混亂、幾乎糊成一團，難以分辨原貌的瘋狂。正因為難以分辨，蓓絲感到沒來由的恐懼。

「我可以坐這嗎？」

乍聽到熟悉的輕柔問候，蓓絲反射性的伸手指向對面的座位，示意對方坐下。

「在想什麼呢，蓓絲？」

直到與愛莉莎視線交會，蓓絲才意識到愛莉莎的到來。雖然當下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不妥，但隨著時間過去，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自下而上、緩緩附著到身上。

「只是、只是……」

不久前，愛莉莎施展風切術、抬手便斬的模樣，在蓓絲獲救的當下並沒有任何感覺。直到回到旅店、緊繃的神經獲得緩解的瞬間，回憶中的凜然姿態，逐漸被另一種荒誕、卻無比合理的想法所佔據。

「要是，小愛想殺掉我，會不會也是那個樣子呢？」

有那麼一瞬間，那晚的昏暗房間中，充滿急迫的鮮紅目光、斬殺敵人，毫無猶豫的翠綠眼眸。當兩者重疊在一起時，就是自己的死期？

想到這裡，蓓絲手中的叉子差點跌落桌上。

「只是有點緊張。妳看，手都還在抖呢，哈哈。」

「蓓絲，妳是第一次上戰場嗎？」乍看之下，愛莉莎的疑惑沒有半點虛假。「大概是跟魔物對峙久了，我倒是沒什麼感覺呢，呵呵。」

「是這樣啊。」蓓絲放下叉子，輕輕按住左手。「看來就像前輩說的，我還太嫩了。」蓓絲故作鎮定、隨意的環視四周，只希望能找到結束話題的關鍵。

「才沒這回事呢。上次抓歌利亞氂牛的時候，蓓絲明明就很鎮定。」

正當愛莉莎想繼續說下去，蓓絲一手指向吧檯、不快不慢的說道：

「小愛妳看，妮可菈小姐好像在找妳呢。要不要過去看看？」

「妮可菈阿姨？可是……」

「快去吧。」在愛莉莎看來，蓓絲真誠的眼神中，混雜一絲急迫。「總比等一下被罵好嘛。」

不到剎那的時間，愛莉莎認定蓓絲對妮可菈過於敏感。為了緩解蓓絲的不安，愛莉莎點了點頭，隨後起身朝吧檯走去。

幾乎與愛莉莎邁開步伐同時，蓓絲再也無法等待。她以自己認為、最慢的速度起身、離開大廳，直到房門近在眼前，狂奔的念頭才傳達給雙腳。

「蓓絲，我回來……了？」

這趟來回，除去被牛頭戰士兄弟耽誤、只為了幫喝醉的妮可菈擋酒的時光，花不到愛莉莎兩分鐘的時間，卻令愛莉莎有種過了很久的感覺，尤其是蓓絲遺留在桌上的餐點。

從裝有水煮雞胸肉、黑麥麵包，以及一碗濃湯的托盤絲文未動，卻有種被遺棄許久的異樣感覺。

「蓓絲，應該很害怕吧？」

愛莉莎多少能夠理解，像蓓絲這般、來自學院的魔導士，就算有過先前的冒險經驗，一旦面對白天那時的混亂，能夠督促自己不能逃跑已是萬幸。

「那年，妮可菈阿姨帶著我趕走邊境軍閥的時候，我也是嚇到腿軟呢。」

當然，這或許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再說，我先前這樣對她，怎麼可能不怕我？

愛莉莎心裡有數，但始終不願意承認、蓓絲會對自己產生畏懼。因此，這些日子以來，愛莉莎不斷向蓓絲釋出善意，希望蓓絲能在不追究祕密的同時，逐漸淡忘此事。

但很顯然的，愛莉莎錯了，而且錯得離譜。就像被蛇咬過的人會怕草繩，一旦被自己信任的人如此對待，又有誰能維持本來的態度呢？

「要是我不是家族的人，那該有多好？」

愛莉莎心裡明白，這只是自怨自艾，但此刻的愛莉莎獨自一人，默默隱藏在旅店大廳一角，即使妮可菈近在咫尺，愛莉莎只感到說不出的遙遠。

再積極的想法、再強烈的情緒，甚至是有口難言的隱情，在難以抵擋、名為戰爭的浪潮下，都只能沉沒。

起初，愛莉莎還會默記被她擊殺的人數，但在數到第三十位，她放棄了。跟妮可菈說的一樣，戰爭的本質是生存，一旦深陷其中，沒有人能為自己以外的生命負責。

「所以，就跟以前一樣，不要想太多，專心除掉蠻族就對了。」

妮可菈的提醒簡單、僅此一句，愛莉莎謹記在心，同時也無法理解，在這之外，沒有其他可能性嗎？

隨著疑惑放大，隱藏在翠綠眼眸下的紅色沸騰，接著被妮可菈撞見、在妮可菈的軟磨硬泡下接受這一切。正因為不是第一次發生類似的事，愛莉莎十分清楚其中的大致過程。

「愛莉莎，這裡的人沒那麼脆弱，妳沒必要這麼做。」

雖然每次的說法不盡相同，其思維的根本全來自那句老話：

「為了自己，也為了別人好，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妳擁有些什麼。」

正因為自己身上的秘密，愛莉莎無法隨心所欲、放手去做。正因為這秘密背後的深淵，愛莉莎只能在蓓絲為自己擔心時，露出兇惡的獠牙，在其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記。

到頭來，自己只能照著妮可菈所說的去做，什麼都做不到。

「跑了十二年，結果還是只能跑嗎？」

一瞬間，疲憊猛然襲向愛莉莎，隱藏在披風下的身軀不斷顫抖，意識也逐漸模糊……

「呼啊！好久沒有像這樣流汗了，舒服多了。嗯？」

結束久違的自我鍛鍊、正準備招呼愛莉莎回去的妮可菈一回頭，一眼就看出愛莉莎的異常。維持著平時的節奏，妮可菈不動聲色的來到愛莉莎身旁。

「愛莉莎，哪裡不舒服嗎？」

妮可菈正要伸手按上愛莉莎的額頭、確認體溫時，愛莉莎竟像是受驚的小兔子，從矮木箱上一躍而起。

「愛莉莎？」妮可菈以為愛莉莎又在某件事上鑽牛角尖，所以才會做出反常行為。「沒事的，讓妮可菈阿姨看看。」

很快的，妮可菈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

此刻的愛莉莎，眼神充滿混濁、難以辨別的情緒，魔力結晶更是毫無預兆的現形、環繞在愛莉莎身邊，儼然進入備戰狀態。

出於長年累積的經驗，妮可菈驚覺不妙的同時，氣勁爆發、轉眼就來到愛莉莎面前。

「愛莉莎，冷靜。」

這裡沒有敵人，妳的妮可菈阿姨就在身旁。比起用話語安撫，妮可菈更擅長用武力制止可能的失控。就算愛莉莎出乎意料的一手成功防禦妮可菈勢不可擋的一擊。

「對不住了。」

維持著出拳後的態勢，第二、第三道氣勁接連打碎魔力護盾、震盪愛莉莎。

「──！」

妮可菈、阿姨？恍惚中，愛莉莎瞥見妮可菈堅毅、卻又散發著不安的神情，教愛莉莎備感疑惑，隨後眼前一黑，就算愛莉莎不情願，也只能向下墜落、暫停一切思考。

不久，受到哈爾瓊斯指示、前來與妮可菈會合的喬滿臉疑惑的問道：

「妮可菈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妮可菈無奈，輕描淡寫的給出答案：

「沒什麼，只是訓練過頭了。是我的失誤。」

怎麼？愣在這兒幹嘛？哈爾瓊斯隊長不是有事找我？單從眼神中流露的情緒，妮可菈不難猜出喬的疑惑，並順勢給出提醒，以轉移焦點。

「那麼，跟我來吧。」

喬嘴上說得慎重，實際上也不過是不定期舉辦的臨時會議。對於久經戰陣的妮可菈來說並不陌生，不值得投注全副精力，卻也不得小覷。

傍晚時分，本應車水馬龍的盧布里索街道，因為戰時宵禁的實施而變得空蕩。除了兩兩一組、來回巡邏的王國士兵，以及妮可菈等人這般、接受王國徵招的冒險者得以行走於街道上。

「不愧是妮可菈大姐，就算是家裡的小寶貝也不手軟呢。」快回到旅店時，牛頭戰士兄弟正準備出門維修武器。從他們的反應看來，注意力全放在妮可菈的高強度訓練，絲毫沒有感覺到異狀。

後續的臨時會議並沒有任何重大事項，以致於妮可菈抵達時，旅店大廳已然空無一人，除了仍在吧檯享用晚餐的哈爾瓊斯。

「雖說今天沒有蠻族打過來，不過，妮可菈小姐，還是讓小愛休息一下吧。魔導士的體力消耗，跟常人可不一樣啊。」

聽完妮可菈的說明後，哈爾瓊斯釋然的同時，不忘提出建議，希望妮可菈能手下留情。畢竟，現在還遠遠不到放鬆的時候。

「換作是平時，我應該能控制得更準確才是。」

妮可菈不可置否，尷尬的笑了笑，隨後抱著昏睡中的愛莉莎，一溜煙地爬上樓梯、返回位於樓上的房間。

「還好，沒有人注意到異狀。」

一路上，妮可菈全神貫注，只為了抓出任何可能、帶有特定意圖的視線，甚至連隊上的成員都不放過。好在這些擔心，到頭來沒有一個成真。

「這裡很安全，好好睡吧。」

妮可菈坐在床邊、凝視著愛莉莎，那平靜中隱隱湧現恐懼的睡臉，妮可菈早已看過無數次，這次也不例外。唯獨當初的焦急與心疼，逐漸被時光抹去。

「看來，今晚會很漫長呢。」

事到如今，唯有沉著應對，才能穩住愛莉莎不定時炸彈般的精神，哪怕要讓愛莉莎受點皮肉之苦。

又或者該說，這只是守住愛莉莎的秘密、避無可避的道路。

「放心，妮可菈阿姨會陪妳到最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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