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船緩緩出航,奧涅斯既沒上船,身上也沒有聖物。他一個人待在神殿,夜晚的海岸火樹銀花,一艘四桅帆船停在岸邊燈火不能及的外海。
那天後,尼安人的內部糾紛像是再與他無關,利歐沒找上他,伊耶蘿跟他也只是不著邊的聊天。他不再去思考這些人各自在打什麼盤算了,待在愛匹特羅的目的彷彿剩下一個——替伊耶蘿出戰——最後還會順著伊耶蘿的計畫,被當成挑起爭端的人,然後被帶回其中一國。
本是這樣的,直到他發現有約十人藉著夜色的掩護,正走上神殿前的階梯。他瞇起眼,仔細一看,這十人都帶著武器。在伊耶蘿不在時來神殿,目的只可能是認為伊耶蘿不會把聖物放在身上,要來搜找。
利歐知道聖物是假的了?怎麼知道的,請人試戴?還是傑尼尤許通風報信?奧涅斯收起左手上的銅幣,等著,等這些人進神殿後再往外看,發現神殿大門留了兩人把風。於是他悄悄拔出彎刀,往下跳,落地的同時用刀柄將一人敲昏;另一人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用刀架著脖子了。
然後他發現,這兩人都是西諾迪人。
他先是不解,怎麼會有西諾迪人出現在這,突然,他想起特雷佛在王城說過買下了礦山的開採權一事。意會過來所謂的礦山,正是愛匹特羅的礦山。
奧涅斯頓時明白發生些什麼事了。兩國要進愛匹特羅合作開採礦山,但聖物的出現讓他們緩了下來,彼此要競爭神劍,還談什麼合作?開採一事就此耽擱,剛好被剛成為資格者的特雷佛知道,買下了開採權,並連繫上利歐。利歐與特雷佛要把聖物扔了,並殺掉資格者,這樣神劍一事告一段落,接著開採礦山就能續行。
雖然這樣特雷佛就沒有資格者一身份了,但特雷佛也說過沒了神劍就不會有性命安全和需要上戰場的風險,再加上礦山開採能帶來的利益更為龐大、更為主動。
而兩國終究不可能滅了尼安人,利歐會成為兩國與尼安人的中間人,安撫、遊說並牟利。
所以利歐可以直接要人戴聖物來確定那枚戒指的真偽,至於伊耶蘿⋯⋯
奧涅斯立刻敲昏脅持著的人,往海岸奔去。
船沉大海有太多可以編造的謊言了,海盜、意外、天氣因素,是最好害死大家愛戴的伊耶蘿的地方。況且,伊耶蘿和傑尼尤許都不知道利歐的意圖,說不定會因為資格者的身分有恃無恐。
他衝到海岸,因為祭祖船一慶典,平時不會有人的海灘上此時門庭若市,滿是攤位,衛兵也嚴加防守;反而本來那一小角海港區沒什麼人。奧涅斯偷摸了進去,找到一條被繫在岸的小木船,跳上並往祭祖船划。魔力灌在雙手臂,他用力划著木槳,夜晚的海洋也順勢將他往外捲,讓他很快就靠近了祭祖船。他聽到被海浪聲所掩蓋的廝殺聲,同時也看到了在大帆船的背面處還停著一艘小艇,特雷佛的人八成就是藉著這小艇上船的。
他來到船邊,用力一蹬,因為高度不夠,途中腳再踏船身,跳上甲板。
甲板上亂戰成一團,西諾迪人人數眾多,不乏強者;而被派來船上的尼安人戰士都是佼佼者,兩邊打得不相上下。一名尼安人看到奧涅斯便揮刀而來,他趕緊舉刀架開。刀兵相見,他的刀差點被震開,那名尼安人戰士的刀快且猛,連續三刀砍得他左支右绌,就在危險之際,一把劍從後方刺穿尼安人戰士的胸口。
「兄弟,沒事吧?」
幫了他的是一名西諾迪人,奧涅斯一時間有些錯亂,但還是問:「伊⋯⋯目標呢?」
「下一層吧?我們佔下甲板就是了,等等船燒起來也比較好逃。」
「要放火燒船?」
「你不知道?」
奧涅斯正想下船艙,突然聽到有人用尼安語喊道:「伊耶蘿的西諾迪奴隸!」
這句話引來了不少尼安人的目光,他們看向奧涅斯,發現他沒有要與敵人動手,發出憤怒的吼聲。而西諾迪人這邊顯然也有聽得懂尼安語的人,這句話傳了開來,一下子,他成了兩邊的敵人。
亂戰還在繼續,奧涅斯被兩邊當成了敵人,一名尼安人戰士斬下敵人的頭,朝他奔來。奧涅斯知道打不贏,剛想逃,卻被剛剛那名救了他的西諾迪人攔下。本來敵對的兩人這時竟因為奧涅斯達成了短暫的合作,尼安人戰士朝他揮刀,他舉刀一架,而西諾迪人長劍刺來,削往奧涅斯的大腿。
奧涅斯閃避不及,左腿被長劍削出一道口子,趕緊往後踏步,卻沒注意他已經在船緣了。他踏了個空,摔落大海,在落下的瞬間,他從船身的窗口看到拿著聖物的傑尼尤許、被挾持的伊耶蘿、用短劍挾持伊耶蘿的利歐與利歐的兩名西諾迪保鑣。
墜入海中,他灌注魔力至雙腳,奮力踢動,但大海掀起的海浪將他淹沒,暗流不斷把他向下捲。他被往下拖,眼前只見到一片黑,慌亂中反射性地吸了口氣,卻被灌入鼻中的海水嗆了一口。
深邃漆黑壓著他,讓他毫無抵抗能力。
這次,不會有人將他撈上船了。
面對將至的死亡,奧涅斯仍在想辦法反抗,他試圖脫出剩下的大多數的魔力,那些魔力卻卡在心口紋絲不動。久未吸氣,他開始感覺到意識陷入昏沉。
我得活下去。他四肢用力亂划,卻繼續下沉。他一邊央求著自己的魔力快點聽他的指示,一邊卻反問自己:活下去,為了什麼?從前他是為了特雷佛,才奮力抵抗那幾乎無法掙脫的泥沼,現在?
他看過太多失去人生目標而選擇在拾荒區等死的人了,與其變成其中一人,不如就這樣沉入大海。
找特雷佛復仇?去找寶洞中的神劍和財寶?
他繼續下沉,下沉⋯⋯
然後,他看到了漆黑的大海被火光點燃,遠遠的,在他的上方。
有人需要我,伊耶蘿需要我。奧涅斯想著,魔力開始有些鬆動。
下沉,下沉⋯⋯
真是可悲。他心想,再也沒辦法欺騙自己,他仍得解慾來過活,更甚至,這是沒有解藥的。
你已經離開那邊了,沒必要再因此而活。桑彌耶爾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但我一直都是這樣活過來的,我⋯⋯需要她。
下沉,下沉。
胸口魔力被撼動,充盈至雙腿,他一夾,掙脫拉著他的大海,如箭般上竄,破開海面。
他大口喘氣,星月當空,船已經被大火所燃。海水仍試圖把他扯回深海,他再一踢水,從海中飛躍上甲板。亂鬥依舊,奧涅斯知道刻不容緩,快刀亂麻,不論尼安人或西諾迪人,只要展現攻擊他的意圖,一率用刀背打暈。
兩邊能跟他一樣用上全部魔力的好手屈指可數,而且鏖戰至此,強者都在相互交鋒,還有空閒攻擊他的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很快排開眾人,來到剛剛落下時從窗戶看到伊耶蘿的上方,雙腳用力一踩,把甲板踩出一個大洞。他往下墜。
下方的利歐剛拿到聖物,此時奧涅斯突然從天而降,沒人反應過來。他一刀把利歐持匕首的手給斬下,接著將其踢飛。這名長老重重地撞上牆,兩名西諾迪人要上前搶人,奧涅斯趕緊拉住伊耶蘿的手臂往後拽。
其中一名蓄著大鬍子的西諾迪人反應比較快,手中大砍刀斬向奧涅斯,另一人則左手劍右手盾,緩緩逼近。奧涅斯知道這兩人肯定是箇中高手才會被利歐帶來當牽制傑尼尤許的保鑣,果然,一交上手,他馬上節節敗退。
身後怒吼傳來,傑尼尤許衝上前,大刀連砍,逼開了兩名敵人。
「畜生,帶伊耶蘿逃。」
船隻正因為燃起的大火而崩解,奧涅斯知道即便自己能用上全部的魔力了,在真正的強者面前還是有著不足,刀法差勁,魔力轉移稍慢,以一敵二恐怕連拖時間都做不到。現在最重要的是伊耶蘿的安危,傑尼尤許肯定也是想到這點,才會願意讓他跟伊耶蘿走的。
奧涅斯沒多說,與伊耶蘿朝上甲板的樓梯逃。
在他踏上階梯時,他聽到傑尼尤許說:「畜生,我是真心幫伊耶蘿的,懂嗎?」
「說到做到,天經地義,這沒什麼好拿出來說嘴的。」奧涅斯冷冷地回道,帶著伊耶蘿走上甲板。
一枝船桅已經斷裂,壓垮了部分的甲板。大火延燒,兩邊人馬的戰鬥仍持續著,奧涅斯上前,兩刀打暈兩名本來在與尼安人戰鬥的西諾迪人。
「看好伊耶蘿。」奧涅斯說,兩名尼安人有些疑惑地看著奧涅斯,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邊的,但仍依他所言來到伊耶蘿身側作保鑣。
奧涅斯衝入戰場,專挑弱的打,本來的均勢一下子被他打破,那些還能戰鬥的西諾迪人見情況不妙,紛紛跳回小艇內。
尼安人想追殺上去,奧涅斯卻大喊:「有沒有逃跑用的小船?帶伊耶蘿回去!」
眾人停下追逐,七嘴八舌,還真有幾個人抬來一艘約能乘坐十多人的木舟。
奧涅斯回到伊耶蘿身邊。「你們先走,我去幫忙。」
即便傑尼尤許死在船裡他也不會有絲毫遺憾,但少了傑尼尤許,伊耶蘿的決鬥必敗,為了伊耶蘿,他只得回去幫忙。他奔回船艙,傑尼尤許不愧為尼安族第一戰士,即便面對兩名身手頂尖的敵人,卻不落下風。
奧涅斯看準了一個空檔,搶身而上,彎刀斬往大鬍子左脇,大鬍子揮刀彈開奧涅斯的攻擊。奧涅斯看到大鬍子右腿稍稍一動,馬上伸腳,一腳踩住對方踢來的右腳小腿。兩人互相借力往後跳開。
大鬍子衝向他,奧涅斯看出了敵人臉上的一絲急躁。他們均不擔心身旁的火焰,連雷匹達特製造的火漩渦都燒不傷莉維雅分毫了,這點火更是不足為懼;大鬍子著急的是他同夥單挑不贏傑尼尤許,奧涅斯只要拖住眼前的敵人直到傑尼尤許獲勝即可。
奧涅斯自然也知道這點。他大可專注在防守,但他不想倚靠傑尼尤許取勝,於是主動發起攻勢,橫刀向大鬍子的脖子斬去。大鬍子蹲低躲過,砍刀趁機橫掃他雙腿,他高高跳起,收刀還鞘,翻身挺腰,腳蹬上天花板,對著大鬍子俯衝而下,拔刀一斬。大鬍子選擇硬碰硬,砍刀直劈。兩刀十字交錯,大鬍子踉蹌向後幾步便站穩。
在兩人準備再戰時,一旁傳來的慘叫聲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另一名敵人劍斷盾毀,而傑尼尤許的大刀則嵌進那人的左邊肩膀,慢慢往右腰拖去。看到如此慘狀,大鬍子嚥了口口水,突然用力往後一跳,用背把牆壁撞了個大洞,消失在他們眼前。
「伊耶蘿人呢?」傑尼尤許厲聲問道。
奧涅斯沒理傑尼尤許,他來到角落將利歐拉起,攙扶著這名老人上了甲板。半燒船已經陷入火海,但倖存的尼安人和伊耶蘿都還在等著他們。
「快!」伊耶蘿對兩人揮手,等兩人來到甲板邊緣後,尼安人們才把木舟用繩索放入海中。
在他們準備依序下木舟時,利歐突然甩開奧涅斯,大吼:「都不准上船!不然我就將聖物扔⋯⋯」
此時,一人從暗處衝了出來,卻是剛剛那名大鬍子,他撞破牆壁後攀附上船身等待時機,等著一個把利歐殺掉的機會。發現大鬍子目標是利歐,奧涅斯想要揮刀阻攔,但大鬍子從左腰的腰包摸出一小瓶煉金炸藥,扔向奧涅斯。煉金炸藥位置精巧,剛好撞碎在奧涅斯的刀上,衝擊與大火散開,奧涅斯趕緊將魔力佈在體表,擋下了爆炸。
大鬍子一刀刺入利歐心窩,並將利歐撲入海中,消失在無底深淵。
最後一枝船桅斷裂,將搖搖欲墜的大帆船壓垮,眾人趕緊上了木舟,合力划向海岸。
被大火燒毀的船隻緩慢地沉入海中,如同西下的太陽,最後,海面上恢復了黑暗與平靜。奧涅斯沒有跟著划船,只是撐著頭,看著一片黑的汪洋。
伊耶蘿靠到他身邊。
「對不起。」她小小聲地說,讓聲音被拍打著木舟的浪花蓋過,只有奧涅斯聽得見。
「那種情況會懷疑很正常。」
「謝⋯⋯謝謝,幸好有奧涅斯。」
幸好有我嗎?時隔多日,奧涅斯嘴角終於有了些上揚。於此同時,他在心中嘆道,或許別人需要他的依附感幫他離開了拾荒區,但現在卻如附骨之蛆,戒也戒不掉。他明白不會有人永遠需要他的。
「只是聖物在利歐長老身上,現在也找不回來了。」伊耶蘿輕輕嘆口氣。「決鬥也不用了,少了一個聖物,得想想怎麼在兩國的制裁下存活。」
「我不算嗎?」
「奧涅斯嗎?海多米雅多半知道奧涅斯的身份吧?他們終究會知道我們少給一個聖物。」伊耶蘿搖搖頭,望著沉船處,說:「我差點以為⋯⋯我要跟我父母一樣了。他們也是在祭祖船時被海盜襲擊,最後跟船一起沉入海中的。」
「我原本以為妳說的見父母是他們跟其他人一樣順流入海。」
「他們沒辦法用那種方法與大家告別。」伊耶蘿說。「傑尼尤許也是因此才帶隊殺去塔納托斯的。」
然後伊耶蘿卻萌生了與西諾迪人共處的想法。奧涅斯搖搖頭,只覺得這一切太荒謬了。
「奧涅斯願意跟我說說來到愛匹特羅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嗎?我想多了解奧涅斯一些。」
奧涅斯抬頭,他現在能很輕易地看到了整片星空,只是再也不是與特雷佛了。
「我有個家人。」奧涅斯說。「我曾經有個家人⋯⋯」
接著,他跟伊耶蘿說了特雷佛,以及他為何會出現在河中。
伊耶蘿握住他的手。「我知道奧涅斯為什麼不相信我了,但⋯⋯」
「不只是這樣。」奧涅斯抽出手。「在我剛從昏迷中醒來,妳在還不懂尼安語的我面前和傑尼尤許說了一段話,妳還記得嗎?」
伊耶蘿一愣,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我⋯⋯記得,但那是我⋯⋯」
「那句話就是那袋金幣,不管原因,妳怎麼解釋我都沒辦法相信。」奧涅斯說。「但我想相信妳,我想。」
所以,奧涅斯從口袋出拿出一枚戒指。聖物。如果他沒趁著攙扶利歐時把聖物扒過來,那他在拾荒區的十五年就白活了。
他的意思簡單明瞭,讓伊耶蘿一切照舊,給伊耶蘿出賣他的機會。只有當伊耶蘿在與兩國談判時如所說的替尼安人爭取共生的機會,而不是利用他挑起爭端,他才能確定伊耶蘿的真意。他想相信她。
只要伊耶蘿是真心對待他,那他願意以真心回應伊耶蘿,而他也希望如此。即便這是另一種解慾。
伊耶蘿拿過戒指,緊握在手。
「我會讓你相信我的,我是認真的。」
「我會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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