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風、歌 - 第一章之二、傳說

「我們要去哪？」

「去藏寶物的地方。」

聽霍恩這麼說，溫德爾大感好奇。

「寶物？什麼寶物？」

霍恩笑了笑，故作神秘道：

「等等再跟你說。」

薩格費道：

「你知道確切的地點？」

「佩絲只告訴我是在這一帶的冷杉林裡，但她說我一定能找到。」

薩格費皺眉道：

「這兒可是有好幾座冷杉林。」

「我想也是。沒關係，我們還有好幾天的時間。」

話雖這麼說，霍恩臉上仍露出些許擔憂。三人沿著伐木隊平時上山的路，在一片銀白的林間雪地裡緩緩向上爬升。周遭一片靜謐，積雪像是吸去了所有聲響，溫德爾能聽見的就只有三人的呼吸、踏步時冰爪刺進雪地的聲音，還有輕風從樹梢間穿過的低吟。

冬天就像是凍結了一切，將水凍成冰、將豔陽凍成白色日輪，也將時光凍成了永恆。周遭的落葉松覆滿了冰雪，從下方仰望，就像是參天的巨人披上了白裘。溫德爾鮮少在冬季深入山林，因此這幾乎可說是帶著神聖氛圍的景色，理所當然令他感到癡迷不已。

薩格費轉頭看了一下兒子的表情，微笑道：

「開心嗎？」

溫德爾立刻用力點頭。

「嗯！」

霍恩也笑了出來，慈愛地看著溫德爾，呼出一團白霧道：

「要不要我給你說一個關於寶物的故事？」

對於溫德爾這年紀的孩子來說，冒險家歷經萬難找到寶物的故事向來是難以抵禦的誘惑，因此他立刻亮起了雙眼。

「要！」

霍恩想了想該從何講起，然後用那富有磁性的嗓音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四處旅行的少女，她所到之處，都會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當她經過一個歷史悠久的腐敗王國，那個國家就被揭竿而起的人民推翻；當她造訪一個受外族統治而苦不堪言的古老民族，那個民族就在勇士的率領下趕走異邦人，重返自由；當她來到堪稱世界盡頭的冰冷高原，就連當地老是率領族人相互征戰的的兩位蠻族領袖，也在不久後決定化干戈為玉帛，讓兩方和平相處。」

溫德爾不解地歪了歪頭。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少女能看見世間所有必然。她會在適當的機緣出現時伸手推一把，讓世界能照著正確的軌道運行。」

「……我還是不懂。」

霍恩笑了笑，確實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這番話是有些太抽象了，於是他解釋道：

「好比說剛才提到的勇士，本來只是個在叢林裡以狩獵維生的普通獵人，但少女找到了他，把他騙去參加公主的招親大會，並幫他過關斬將，成功當上國王的駙馬。有了王室當後盾，獵人成為了眾人的希望，再加上他本來就相當有智計，於是就這麼一步步趕走外敵，成功為王室奪回政權。」

「有智計是什麼意思？」

「就是很聰明的意思。」

溫德爾思索了一會，質疑道：

「但照你這麼說，如果少女沒有去騙那個獵人，後面這些事根本不會發生。這樣怎麼叫作必然？」

「因為少女的行動也是必然的一部分。」

「所以她也看見自己去騙那個獵人？」

「很有可能。」

溫德爾皺起小小的臉蛋，猶豫一陣才道：

「我覺得這樣不對。」

「哪裡不對？」

「如果少女實際上不想去騙那個獵人怎麼辦？如果她只是因為害怕事情沒有照著預期發展而強迫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那也未免太可憐了。那個獵人也是，如果他根本不想當什麼勇士的話呢？」

霍恩和薩格費聽到這番話都愣了一愣，霍恩若有所思地沉吟一陣，露出苦笑道：

「或許吧。但我們終究沒辦法知道他們當時是怎麼想的。」

「好吧。」

「總而言之，少女就這樣影響了許多事的走向，但這只是她旅行的其中一個目的。她的另一個目的，是要找到四樣寶物。」

「什麼寶物？」

「我也不知道，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人沒有講。」

溫德爾愈聽愈是困惑，問道：

「那她為什麼要找那些寶物？」

顯然，霍恩就是在等溫德爾問這個問題，還刻意裝模作樣道：

「這個嘛……是為什麼呢？」

見溫德爾一臉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薩格費笑著搖頭。

「你就別逗他了，快說吧。」

霍恩哈哈一笑，拍了拍溫德爾的頭，說道：

「因為少女怕自己會後悔。」

「後悔？」

「對，她怕自己看見的諸多必然，實際上卻導向她不希望成真的結局。而根據某個傳說，只要湊齊那四樣寶物就能讓時光逆轉，因此少女打算找到那些寶物，假如有一天她後悔了，就能使用寶物讓一切從頭來過。」

溫德爾興奮道：

「所以我們現在就是要去找其中一樣寶物？」

「不太對，我們只是要去找寶物曾經存放的地方。」

「……好吧。」

看著溫德爾失望的樣子，霍恩笑了笑，低聲吟唱道：

綠色的喜悅徘徊在汪洋之緣

紅色的憤怒固守在高山之巔

棕色的寂寞沉潛在碧湖之淵

藍色的恐懼蟄伏在雪森之心

反轉必然的寶藏

是六界存在的證物

代表後悔的傾訴

是貪婪真正的面目

薩格費赫然看向霍恩。

「這是……」

「是寫在她手札中的詩。」

溫德爾想了想道：

「所以前四句是在說四個寶物的位置？但六界是什麼？最後兩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霍恩攤手道：

「不知道。」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這明明就是你要說的故事！」

霍恩笑道：

「沒有規定說故事的人就得什麼都知道呀。」

溫德爾不滿地嘟起嘴，對於霍恩沒盡到說書人該盡的責任相當不滿。他轉頭看向老爸，希望對方能提供解答，但薩格費只是搖了搖頭。

「我也不清楚。」

溫德爾感到驚訝不已，他沒想到心目中全知全能的父親竟也會有不知道的事。

「好吧……所以少女最後有找到寶物嗎？」

霍恩肯定地點頭。

「有。」

「那她有使用寶物嗎？」

「恐怕沒有。」

「你怎麼知道？」

霍恩露出略顯淘氣的笑容。

「畢竟我們都還站在這裡嘛！」

溫德爾皺起眉頭，有些無法理解霍恩的邏輯。他隨即開始思索，這話的意思是如果少女重新選擇，甚至會影響到他們的人生？可是會影響到什麼地步？說到底，少女是這麼偉大的人嗎？偉大到她的決定甚至會影響他們？

溫德爾簡直想得連頭都痛了，霍恩和薩格費看著他苦惱的模樣，不禁相視莞爾。三人又走了一會，終於來到第一片冷杉林。他們分頭在林中搜索了大半天，但最後什麼特別的都沒找到。薩格費看了看天色，和霍恩商量幾句後，決定隔天再繼續，於是三人便返回村子。

當天晚上，一臉疲倦的霍恩早早就睡了，薩格費則抱著溫德爾坐在壁爐前，給他說這次出遠門期間的所見所聞。說到一個段落，溫德爾道：5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7aaujh3Ir

「爸，為什麼霍恩叔叔這次會和你一起回來？」

「因為他有些非做不可的事。」

「跟那個藏寶物的地方有關？」

「對。」

說到這，薩格費輕輕摟住溫德爾道：

「冬至之後，我馬上要和霍恩叔叔出門一趟。這次我會去得比較久，可能會超過一年也說不定。」5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8YnfPZM8X

溫德爾心中一沉，但只是「哦」了一聲，此外什麼話都沒說。

看著溫德爾沮喪的模樣，薩格費感到相當內疚。

「對不起，我下次會多帶幾本書回來給你。」

「沒關係，反正我也習慣了。只不過作為交換，你離開前每天晚上都要說故事給我聽。」5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Q3MjFHsln

薩格費才剛要答應，卻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有些為難地說道：

「可不可以其中兩天讓霍恩叔叔來說故事？」

「不行。他講得那麼爛。」

聞言，薩格費有些哭笑不得，輕嘆口氣道：

「好，就這麼說定了。」5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TqElbY6F5

接下來幾天，他們照樣前往山裡搜索其他冷杉林，但不論再怎麼找，依然一點進展都沒有。隨著冬至逐漸逼近，溫德爾能感覺到霍恩變得愈來愈心浮氣躁，光是對方那日益陰沉的表情，就令溫德爾忍不住有些害怕，這也讓他慶幸自己沒有向老爸妥協。到了冬至前一天，三人只剩一片冷杉林還沒有去過。當天一早，他們天還沒亮就準備出發，溫德爾揉著眼睛道：

「為什麼要這麼早？」

薩格費道：

「我問過喬安了，他說那片冷杉林在比較東邊的深山裡，光是來回就要八小時。如果不早點出發，我們根本沒有時間搜索。」

溫德爾又打了個哈欠，忽然發現霍恩一臉陰鬱，薩格費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這使他不禁擔心如果今天也沒找到該怎麼辦。出發後，他們很快就穿過海拔較低的楓樹和橡樹林，進入針葉林帶的範圍。在樹木較稀疏的落葉松林裡，嚴冬的陽光灑落地面，讓三人感到些許暖意，但是每當凜冽的北風吹過，又會感覺溫度頓時下降好幾度。霍恩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說道：

「這讓我想起當初攻打斐洛柏德的時候，不過可能因為那時老是下雨，感覺比現在還要冷。」

薩格費點了點頭。

「那時的確更冷，連我都有點吃不消。」

霍恩呼了口氣，看著白煙在空氣中飄散，有些感慨地說道：

「時間過得真快，那竟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薩格費沉默了半晌，沉聲道：

「霍恩，你還是不打算改變主意嗎？」

「……我的人生，要在我選擇的戰場上度過。」

薩格費提高音量道：

「但是現在還來得及回頭！就算你現在拋下這些無謂的鬥爭，我們也都能理解，你真的沒必要……」

「你說無謂？難道佩絲的死是無謂？難道我們那些昔日同伴的犧牲是無謂？」

說到最後，霍恩已然聲色俱厲，但薩格費絲毫沒有膽怯的意思。

「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問題是以你的個性，不可能鬥得過泰倫尼，而且為佩絲復仇，也沒有比活下來照顧你兒子更重要，佩絲肯定也會同意這點。」

霍恩緩緩搖頭。

「你錯了，正是佩絲生前叮囑我這麼做的。」

「你說反抗王室？」

「不對，是為她復仇。」

薩格費聽了顯得大為震驚。

「不可能，以她的個性……」

「事實就是如此。多說無益，老薩。」

於是，兩人都沉默了下來。溫德爾看了看老爸，又看了看霍恩，只覺氣氛變得相當凝重，幾乎有些令人喘不過氣，但他也清楚，兩人談的嚴肅話題毫無自己插嘴的餘地。過了一會，霍恩道：

「明天的事情解決後，如果你不想跟我來，我可以理解。說實話，我也情願你留在這裡。」

說著，霍恩下意識瞥了溫德爾一眼，但薩格費立刻否決道：

「我會去的，別傻了。」

霍恩知道說再多也沒用，只能深深嘆口氣。溫德爾聽到老爸把幫助朋友看得比陪伴自己還重要，忍不住感到情緒低落。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進入雲杉林間，薩格費看了看周遭，說道：

「前面出森林後，我記得有一座小山丘。我會先爬上去看看接下來該怎麼走。」

「嗯，你看著辦。」

將近一小時後，三人終於走出雲杉樹林，一片白皚皚的廣大雪坡在他們面前延展開來，抬頭望去，十幾座連綿的山峰巍然聳立，宛如世界邊境的白色守護者，而他們三個渺小的人類，在大自然的威儀面前只不過是三隻螻蟻。

薩格費道：

「在這裡等我一下。」

說著，他卸下裝備，只拎著一把冰斧，以輕快的腳步朝不遠處的小山丘前進。溫德爾愕然看著那背影快速遠去，這才意識到老爸和霍恩這幾天來肯定為了配合他的速度而把腳步放慢許多，忍不住挫折道：

「我是不是拖累你們了？」

霍恩笑了笑，顯然知道溫德爾在想些什麼。

「沒有這回事。至少對老薩和我而言，你永遠不會是累贅。」

溫德爾看了看霍恩的表情，見他一臉認真，頓時感覺心情舒坦了些。

「對了，剛才爸說你打算復仇，那是……」

但溫德爾還來不及把話說完，霍恩就堅決搖頭。

「孩子，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也不用想去問老薩，他不會回答你的。這是為了你好。」

「……又來這套大人的自以為是。」

霍恩格格輕笑道：

「既然你這麼說，等你變成大人，我就考慮告訴你吧。」

溫德爾抗議道：

「那還要很久耶。」

「不會太久的，時光總是比我們所有人想像的還要無情。說起來，我也有個問題想問你。」

聞言，溫德爾微微睜大了雙眼。

「問我？」

霍恩像是在思索如何措辭，但最後還是用了最直接了當的方式。

「你平常……會聽到特別的聲音嗎？」

溫德爾想了想，確認道：

「你是指特別的鳥叫或蟲叫聲？」

「不是，該怎麼說呢……比較像是有個看不見的人在自言自語，或者是對你說話的聲音。」

「不會。叔叔你平常會聽到這些聲音？」

「我也不會，只是……沒事，沒聽到就好。」

對於霍恩欲言又止的態度，溫德爾感到有些疑惑，但就在他想進一步追問時，薩格費回來了。

「久等了。穿過這片雪坡後沿著懸崖邊繞過那座山峰，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霍恩點了點頭。

「好，我們走吧。」

在薩格費的帶領下，接近中午時分，他們終於來到了最後一座冷杉林。這座冷杉林生長得相當茂密，即使是大白天，也沒有太多陽光能透入其中，導致三人一進裡頭就感到一股陰森的涼意。

溫德爾仰頭向上看去，白灰色的樹幹一棵棵筆直挺立，最低的樹枝少說也有三十公尺高，還有些細長的冰柱掛在下方，光是想像冰柱掉下來砸在頭上的景象，溫德爾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霍恩看了看周遭，說道：

「老樣子，我們分頭找吧。」

「路上記得做標記以免迷路。」

「還用你說。」

薩格費見霍恩往東南方走，便帶著溫德爾朝東北而行。在崎嶇不平的林地內，兩人走了半小時，溫德爾就感覺雙腳已經痠得再也走不動了。

「爸，我們休息一下吧。」

薩格費想起一路過來他們幾乎沒什麼休息，溫德爾撐不下去的確也在情理之中，便說道：

「那你留在這裡等我，別亂跑。」

見老爸迅速走遠，溫德爾找了塊大石撥開上頭的積雪坐了下來，頓時舒服地嘆了口氣。但休息一陣子之後，溫德爾感覺全身迅速冷了下來，牙齒也開始格格打顫。

得快點動動身體才行……

溫德爾站起身，感覺雙腿稍微恢復了點力氣，便決定沿著薩格費在雪上留下的足跡繼續往前走。溫德爾一邊追蹤足跡一邊四處張望，雖然隱約有些不安，卻也生出幾分獨自冒險的興奮感。走著走著，溫德爾注意到林木變得稀疏不少，似乎已接近森林邊緣，就在這時，一陣微風從他耳邊竄過。

門快開了。

溫德爾猛然轉過頭，可是卻沒見到半個人的蹤影。他驚疑不定的環顧四周，但是再怎麼看都不像附近有其他人的模樣。就在溫德爾決定把那當成是幻聽時，右耳忽然又有種像是被羽毛搔弄的麻癢。

這次是那個女孩？

她想拿回古雷德之淚？

笨蛋，她已經長大了，不是女孩了。

「你們是誰？」

溫德爾有些害怕地大聲喊道，但那耳語般的聲音卻不再傳來，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喊叫。溫德爾嚥了口口水，閉上雙眼全神聆聽，過了好半晌，才終於又聽見那極其細微的低語。

斐爾打算吞掉多少祭品？

這也不是祂決定的吧。

那才不是祂的本體，你這白癡。

溫德爾繼續專注聆聽，卻感覺到那些聲音如風一般快速遠去。溫德爾睜開雙眼朝風遠離的方向望去，又低頭看了看老爸留在地上往另一個方向延伸的足跡，最後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

我只是去看看而已，反正之後再沿著足跡折回來就好。

如此想著，溫德爾壓下潛意識對他的警告，快步追著風而去。只花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溫德爾就出了森林，在他眼前，是一片由樹林團團環繞的雪原。溫德爾直覺朝雪原中央走去，但不一會他就眨了眨眼，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有一絲藍色的光線飄浮在空中。

那光線以極慢的速度緩緩迴旋，不對，說是光線也不太恰當，那更像是極為柔細的飛絮，或者說是一絲飄渺的雲霧。但無論如何，它的確是藍色的，冰冷無比的藍。

溫德爾小心翼翼地緩緩靠近，在距離那藍色細絲約三步的地方默默觀察。過了一會，感覺這東西沒什麼威脅性，溫德爾決定伸手摸摸看，可就在他的食指碰到那絲冰藍的瞬間，難以言喻的恐懼猛然從他胸中源源不絕湧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溫德爾頹然跪倒在地，兩隻小手緊抱著頭，他沒發現自己瞪大了雙瞳、淚水不斷從眼眶流下，也沒發現全身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下意識縮成了一團，更沒發現他口中發出的淒厲尖叫，在一陣子後逐漸變為沙啞的無力呻吟。

這是最純粹的恐懼。

就像人類忽然被迫直面死亡時，本能體會到的恐懼。

只是溫德爾感受到的，遠比那更為深沉，也更為濃烈。

因為那絲冰藍本不應存在這世上。

那，是來自異界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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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之二、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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