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風、歌 - 第一章之四、耳語 — 2

新年第三天，村民們結束了兩天的狂歡，重回平日的正常生活。一早溫德爾前去廣場集合時，還注意到不少人都仍處於宿醉狀態。喬安當然對此不太高興，畢竟伐木和運送木材是相當需要專注力的工作，否則一不小心就可能受傷，但他也知道不可能禁止隊員慶祝新年，因此只能當作沒看見。3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M4xngZ9bc

經過前往伐木區和登上山頂的分歧點時，溫德爾一如往常逕自脫隊，但他才剛離開隊伍沒走兩步，喬安就叫住了他。3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A654QEhHL

「喂，臭小子，你今天還是要上去？」

「不然呢？」

「那上頭應該什麼都沒有吧？」

「算是吧。」

「那你還上去幹嘛？」

一時間，溫德爾不知該如何回答，要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自己只是上去聽風的聲音，不難想像沒過兩天，他就會成為全村人的笑柄。見溫德爾答不出來，喬安緊皺眉頭，接著對副隊長班說道：

「你先帶大家去伐木區，我跟著這小子去看看。」

聞言，班感到有些驚訝，但他也知道隊伍中已經有些人開始對溫德爾的行徑大為不滿，認為他只是在找機會偷懶。一想到隊長肯定是打算在事情鬧大前找到解決方法，班爽快地點頭答應，帶著眾人繼續前往伐木區。

至於溫德爾，見隊長真的跟了上來，忍不住感到有些忐忑。

「隊長，那座山你也爬上去過吧？」

「是沒錯。」

「那你又跟來幹嘛？」

「那你又上去幹嘛？」

兩人的對話再次來到了死胡同，於是溫德爾默默開始登山，喬安則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後。由於有喬安在，備感壓力的溫德爾爬得比以往更快，但年逾五十的喬安仍輕輕鬆鬆地跟著。登上山頂後，溫德爾稍微眺望了一下周遭，便盤膝坐了下來，閉上眼開始聆聽風的對話。喬安在一旁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最後啐了一口道：

「你果然只是在這裡偷懶嘛。」

「那又怎樣？」

「我不能允許你這樣做，這對其他人來說不公平。」

公平？

聽到這個字眼，溫德爾忽然感到某種壓抑已久的不滿湧了上來，他睜開雙眼，毫不畏懼地瞪向喬安。

「這世界什麼時候公平了？我沒有母親就很公平？我爸變成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就很公平？」

溫德爾原以為用這種口氣說話，以喬安的脾氣應該會立刻勃然大怒，但出乎他的意料，喬安只是一臉無奈地看著他，嘆道：

「這世界當然不公平，就是因為這樣，我身為伐木隊長，才必須在我能掌控的範圍內盡量保持公平。溫德爾，如果你想散心，可以等每天工作結束後再上來，這樣子我一句話都不會跟你囉嗦。」

溫德爾沉默了一會，勉強答應了對方的條件。

「好吧，就當今天是最後一天。」

「行。」

溫德爾再度開始嘗試傾聽風的低語，只是由於有喬安在旁，他比平常更難以專心，直到終於進入狀態後，溫德爾立刻發現風給人的感覺有些異常。今天，他只能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強大、深沉，甚至令人有些恐懼的聲音。

讓盛宴開始吧。

一瞬間，溫德爾腦中閃現整座山脈被暴雪籠罩的景象，他猛然睜開雙眼，看向喬安道：

「暴風雪要來了。」

喬安微微一愣。

「啥？」

「暴風雪要來了！我們得快點下山！」

喬安抬起頭看了看，見天空中連一點雲都沒有，忍不住道：

「你突然間發什麼瘋？這種天氣你跟我說會有暴風雪？」

溫德爾焦急道：

「我沒有發瘋，也沒有開玩笑！是真的！」

「你這種愛偷懶的小子說的話，我怎麼可能相信？」

「那我到底要怎麼樣你才會相信？」

喬安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怎麼樣都不可能，別傻了。我看你根本是過年沒玩夠，想用這種可笑的藉口多偷懶一天吧？」

聽喬安不斷貶低自己，溫德爾感到愈來愈生氣，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高聲吼道：

「你根本就和村子裡的其他人一樣，都把我當成傻瓜！」

喬安愕然道：

「什麼意思？」

「你還當我不知道？你以為我從來沒聽到過佛雷先生那大嘴巴的姐姐和佛雷太太聊天的內容？」

說著，溫德爾模仿起生平最討厭的兩個女人的聲調。

「他們父子長的根本一點都不像，連孩子的媽都不知道在哪，我看溫德爾根本是薩格費撿回來的吧？」

「是啊，我也這麼懷疑，而且你看薩格費一年到頭沒幾天待在家裡，根本就不像是把溫德爾當成親生兒子。」

「還是說，那是他和外頭的女人偷偷生下的野種？」

「但照我看薩格費不像是那種有錢人，或許他是某個貴族的僕人，受主人之託把私生子帶到這種偏僻的鄉下藏起來？」

「這就不知道了，唉，總之還是對那孩子好一點吧，感覺他怪可憐的。」

模仿到這裡，溫德爾停了下來，小小的臉上寫滿了憤怒。看著他這副模樣，喬安忽然懂了。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從沒見過溫德爾和其他孩子玩在一起，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每次看見溫德爾，這孩子總是自己一個人在看書。在這種每個人都互相認識的小村子，就算是件平凡無奇的小事，只要加上「我偷偷跟你說」或是「別告訴其他人」這種咒語，不到半天就會傳到所有人耳裡，更別說是真正的八卦了。3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G1DIjS8JE

對於總是喜歡從評論和指點他人當中得到優越感的人類來說，恐怕從未想到那些不經大腦的言語，會在被評論者的心裡劃下多深的傷口吧。更何況，是對這樣一個還未向外界設下心防的弱小孩子。3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g43clleJY

溫德爾見喬安看著自己不說話，以為對方又在心中嘲笑他，更加尖銳地說道：

「我是看伐木隊的大家可憐才想救他們一命，不然你以為我在乎他們是死是活？他們就算全部死光了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要信不信隨便你，我要回家了，你想死的話就和他們一起待在山上吧。」

語畢，溫德爾就轉頭準備下山，但喬安大手一伸拉住了他。

「等等。」

「放開我，臭老頭！」

「聽我說，我相信你，溫德爾。」

原先掙扎著想要甩開喬安掌握的溫德爾微微一愣，抬起頭看向喬安認真的臉龐。

「我相信你，現在我們就去找其他人，趁暴風雪來之前帶他們下山。」

「……你真的相信我？」

「難不成你剛才在騙我？」

「……沒有。」

喬安滿是鬍鬚的大臉露出笑意道：

「那就對啦。我相信你，走吧。」

後來，喬安果真帶著溫德爾到伐木區要所有人收拾東西立刻下山。接到這突如其來的指令，伐木隊眾人都有些摸不著頭緒，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此，喬安的答案很簡單。

「風暴要來了。」

伐木隊回到村子時大約是中午，村民對伐木隊這麼早就回來也都感到相當奇怪，沒一會兒就有許多人圍了上來詢問是怎麼一回事。

「喂，喬安，難不成你休息還沒休夠？今天可不是什麼節日吶。」

「再不工作我們這個月要拿什麼跟維格爾村的人交易？」

喬安不耐煩地揮揮手斥退眾人，做個手勢要溫德爾過來。溫德爾來到喬安身旁，本以為隊長是要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結果喬安只是蹲下來悄聲對他道：

「你看，現在有這麼多人都覺得我是打算偷懶，但我告訴你，我根本一點都不在意他們對我是怎麼想的。」

溫德爾沉默了一會，問道：

「你不怕他們看不起你嗎？不會覺得這樣很討厭嗎？」

喬安略嫌粗魯地揉了揉溫德爾的頭，笑道：

「完全不會。我教你一件事，對於那些一點都不了解你，或是只會在背後說你閒話的人，他們怎麼想根本一點都不重要，把那些全都當屁就行了。」

說完，見溫德爾仍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喬安又接著道：

「總之，不需要自卑。你需要在乎的，只有那些真正了解、重視你的人。快回家吧，這裡我會處理。」

溫德爾忽然感覺一隻大手拍在背上，忍不住踉蹌往前走了兩步。回過頭去，喬安已經站了起來，開始逐一面對村民的質問。看著隊長那高大的背影，溫德爾首次感覺自己對村裡的某人生出好感。

伐木隊返回村子沒多久，天空中就開始降下了雪花，再過不到一個鐘頭，就演變成了猛烈無比的暴風雪。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懷疑喬安為何要讓伐木隊提早下山，大家心裡的唯一疑問，反而是喬安怎麼知道暴風雪要來。

暴風雪一直持續到隔天清晨才消散，早晨村民一邊忙著剷雪，一邊就有人來問喬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喬安不願把功勞攬在自己頭上，坦白說是溫德爾察覺了暴風雪要來的跡象。這話一出，立刻有不少人跑來找薩格費一探究竟，但薩格費只是讓溫德爾躲在屋裡，自己在外頭默默剷雪，毫不理睬好奇心旺盛的村民。3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9ATx0Ryr9

過了好一陣子，發現從薩格費身上得不到任何答案後，村民們只能無功而返，薩格費這才吁了口氣，一臉疲倦地回入屋內。剛一打開門，他就看到溫德爾坐在玄關，有些忐忑地看著他。3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vjOB4bhcC

「爸，為什麼你不回答他們？我知道暴風雪要來是不好的事嗎？」

薩格費緩緩搖頭，擠出微笑道：

「當然不是，只是我覺得現在還太早了，你還不到能承擔這一切的時候。」

「什麼意思？」

薩格費猶豫了一會才道：

「這兒有點太冷了。來，我們去客廳說。」

一聽這話，溫德爾感到有些高興，因為這還是老爸回家以來首次表現出願意和他聊天的態度。來到客廳，薩格費開始在壁爐中生火，溫德爾則蹲在他身旁，看著父親架好木柴、掏出火摺點燃，一邊聽父親慢條斯理地說道：

「你這種可以聽見風之話語的能力，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那群人將之稱為御風術，也就是駕馭風的能力。」

溫德爾歪頭道：

「御風術？」

「對，這就是你能察覺到暴風雪要來的原因。不過你要知道，真正能駕馭風的那些人，他們遠比你還要厲害得多，他們能與風對話，甚至能借助風力辦到許多常人無法想像的事情。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通常都稱這群人為御風者，但是他們一族似乎不太喜歡這個稱謂，都習慣稱自己為臨界者。無論如何，隨便一個老練的御風者能辦到的事情，是你連想都想像不到的。」

溫德爾想了想，難以置信的同時，又隱約感到有些興奮。

「那我為什麼會有這種能力？」

薩格費全身一僵，但顯然也知道無法迴避這個問題，緩緩起身坐到扶手椅上，正視溫德爾的雙眼道：

「因為你母親就是御風者，但我希望你記住一件事：不要把這種能力告訴別人，也不要隨便在別人面前展現能力。」

溫德爾難掩失望道：

「為什麼？」

「因為那會為你帶來危險。知道你擁有這種能力之後，人們大多只會有兩種反應，一是害怕，二是貪心。害怕的人會遠離你，甚至是傷害你；貪心的人則會想辦法利用你，然後在無法利用的時候，因為嫉妒或各種原因而對你不利。所以千萬要記得，你的能力是為了自己而存在，為了自己而使用的。不管其他人碰到什麼事，那都是他們自己的責任。知道嗎？」

見老爸說得如此鄭重，溫德爾也只能點頭。

「嗯，知道了，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想問。」

「說吧。」

「你剛剛說媽也是御風者，她很厲害嗎？」

溫德爾從來沒見過母親的模樣，連畫像也沒有。據薩格費所說，溫德爾的母親在生下他之後身體就變得十分虛弱，還因此染病而死，所以對於素未謀面的母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溫德爾一直以來都充滿了好奇，偏偏每次提到這個話題，薩格費又總是沒講兩句就岔了開去。果不其然，聽到這問題，薩格費頓時避開了溫德爾的目光。

「嗯，在我認識的御風者當中，你的母親是最……」

說到這兒，薩格費忽然停了下來，滿懷期待的溫德爾等了許久，忍不住道：

「最什麼？」

然而，薩格費並沒有繼續說下去，默默注視著爐火的他，好像又在不知不覺間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看到老爸這副模樣，溫德爾嘆了口氣，放棄了繼續追問的念頭，因為這陣子的經驗已經讓他知道，每當老爸進入這種狀態，就絕不會再多說半個字。自從返家以來，薩格費便時常如此，時不時就會突然陷入沉默，陷入自己腦中的世界。

溫德爾走到屋外，一陣凜風迎面吹來，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聽著風中微弱的耳語，溫德爾自言自語道：

「如果老爸可以變回以前那樣，我寧可不要這種能力……」

可惜他的祈願沒有人聽見，只有深冬的凜風掃過大地，像是在撫慰他一般，發出嗚嗚的低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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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之四、耳語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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