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迪歌.華蓮,少女如此自我介紹。
事情概括如下:依迪歌的父親——德格拉斯.華蓮——就讀王國學院時,一直對賀維的課堂深感興趣,奉之為畢生恩師。大約三個月前,德格拉斯因應事業安排,舉家從北部遷移至南部。誰知他們跟隨的商隊中途遭逢土匪,所有人惶恐亂竄,結果依迪歌與父母失散了。事後她幾經打聽,甚或折返事發處,亦是杳無音訊。家鄉無人收留,又不識新居的確實位置,進退維谷。終於,她記起父親欲乘旅程之便,拜訪住在東部洛頓農莊的恩師,遂硬著頭皮啟程,孑然輾轉至此。
「那位德格拉斯,我略有印象。他如此抬舉我嗎?」賀維記起了一個坐在教室角落的男生,高佻瘦削的,有一把乾硬的短髮,午飯後習慣伏在案上,把教科書當作枕頭……此際,一堆名字插入了發黃的回憶。路易士、雅金,還有奧迪治等等,全都在同一時期入學的。所以,那副模糊的五官確實是德格拉斯?
「我們沒有見過你的父母。」狄捷察見祖父又陶醉於回憶,連忙代為應答。「不計今天的話,近來到訪農莊的只有來恩一人。我們對陌生人很敏感的。」
「果然前路多艱,命數茫茫。恐怕要耐心等候一段時間了。」依迪歌撇著嘴。
「等候?在農莊?」多麼不妙的字眼,狄捷吃驚得高呼起來。
「嗯,此處可是爸爸唯一明確提及的地點。況且我的盤川花得七七八八。」依迪歌悄然靠倚賀維,垂頭掩面,抽抽答答。「依迪歌不想流落街頭,爺爺。」
狄捷跟依迪歌接而僵持了大半個晚上,左一句「農莊非旅店閒人難白養」,右一句「念孤苦無依歎悲天憫人」,猶如登台唱戲。最後慈祥的老人家一錘定音,少女淚光大獲全勝,哪怕她破涕為笑時,眼珠皎潔,兩頰紅潤。
在旁的來恩一直緘默。一方面,自身同樣寄人籬下,不便發言;另一方面,他尚在記掛克勒斯的話語,以及體內的元素脈動。
就算知曉異世界是為故鄉,他心中的波瀾轉眼平伏,頂多偶爾對父母的前塵往跡懷抱好奇。長大於香港的金髮小子,深深覺得「故鄉」一詞毫不動人。十幾年來的香港啊,大埔啊,那是他與母親建立的「家」,卻非「故鄉」。二人之於那片土地,沒過去的束縛,沒未來的願景,僅有溫馨相依的現在。那裡的眾人也異於他們,正如他們異於那裡的眾人。可見「異世界」跟「大埔」是隨意互換的名詞。
問題在於,那種叫「脈動」的力量在他身上烙下了刻印。這意味他擁有歸屬此方的特質。他跟狄捷相似,跟賀維爺爺相似,跟希瑪利亞裡的男女老幼相似……亦跟白朗.潘德拉剛相似。身分定義前所未有地明晰,恰如一道霸道的詛咒。他想起兒時喜愛的電視節目——男主持精心佈局,捉弄當紅的女歌手,誰知計劃處處出錯,事態愈發失控,最後工作人員揭曉,真正的捉弄對象實為男主持。來恩蔑視愚昧的主持,尤其在身同感受之時。
賀維說,他的脈動遺傳自父親,慘遭甚麼「魔宮」殺害的父親。常言道「有其父必其子」,所以父親把力量留予父親的兒子?母親深愛父親,因而同樣深愛父親的兒子?「白朗」是「潘拉德剛」,「來恩」是「潘拉德剛」,像一根剛硬的接力棒,不管歷經多少次交接,總得有人把它帶到終點線。
那麼終點線在哪裡?或者說,那其實是甚麼?克勒斯想跟他談的,大抵就是這一點,奈何那一次見面以後,他就消失了兩個星期。對比賀維口中的二十年,此刻的等待尚算短促,迫他耐心恭候。於是,每一個未央之夜,他都熄去燈火,縮入被窩,嘗試握緊右拳,直到掌心冒汗,青筋乍現於手腕。他從而成為夢間的叩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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