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走在通往操殼訓練室的通道上。
他已經忘了自己上一次來這個地方是什麼時候。三年……還是五年前?他心想,一邊跟幾位和自己舉手行禮士兵點頭。在貝爾登基地這裡,幾乎沒有人不認得他。不是因為他的官位,而是他的名氣。
為了避免引發外界的輿論撻伐,星防掩蓋了一部分人體試驗的內幕,這使多數人都誤以為詹森是難得一見的操殼奇才,包括那些電視媒體。
諷刺的是,詹森知道真相,他知道自己在接受星防實驗前不過就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他一直都是,他只是到了最近才明白。因為就連熬過那場實驗後的他,也不敵一名來歷不明拾荒者。
他發現這些年下來,自己都活在過分的自滿之中。那種自滿蒙蔽了他,甚至扭曲了他的認知。
他終於知道自己並不特別,也不厲害。
可惜帶著這種想法,對於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一點幫助也沒有。
詹森痊癒後沒過多久上頭便要他返回崗位,回到米洛太空站繼續接受新的派遣。只不過薩西爾用了一些理由替他擋了下來,他沒讓詹森回去做他最擅長的事,反倒指派了一些戰鬥之外的工作給他,譬如替基訓中心那群準備結訓的新兵精神喊話,他們現在是由米蘭達中尉所負責。
詹森繼續往前走著,看著周遭熟悉的一切掠過眼前。他也曾在貝爾登基地的訓練中心受過訓,無奈那些一一浮現的記憶只是讓他變得更為不自在。
他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就連第一次單獨面對星獸的戰鬥,他的心臟也也沒有跳得這麼劇烈。
一直以來,他都是個戰士,不是演說家。更何況現在他,根本沒有多餘的信心可以拿來鼓舞其他人。
他停在訓練室的門口,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向前踏出一步,走進自動敞開的感應門內。
他停在門口,迎向一百多雙陌生的眼睛——期待、興奮、仰慕,那些年輕的操殼師們有男有女,他們以稍息的姿勢直挺挺地站著,全都穿上了操殼囊,帶著面罩。
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或是撥下面罩交談。就怕一不小心會亂了呼吸,讓集中在背上的殼片落地。
詹森看著他們,想起過去。他也曾經是站在那些隊伍裡頭的人,他也曾經歷過學習掌控、操縱殼片的奇妙過程。人類的呼吸頻率大致上是固定的,不過每個人每分鐘的呼吸次數與吸吐量還是會因為肺部結構、胸腔大小、心臟及血液循環等各種生理因素而產生些微的差異,此外男女生也會不一樣。
操縱殼片的能力來自星獸的身體,是牠們從呼吸系統衍生出來的「次系統」。而操殼囊則宛如一個「次級肺」,能夠容納與交換氣體。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NvC0Wg9A1
正常人第一次使用操殼囊,必須先和它們建立聯繫。這個步驟稱為「調頻(Tuning)」,目的是為了讓自己習慣操殼囊的收縮韻律。一旦肺部透過呼吸管和操殼囊達到同調,殼片也會開始運作。
調頻的時間可長可短,因人而異。不過一旦完成第一次調頻,之後即使換了新的操殼囊,重新適應的時間也會大幅縮短。
詹森站在原處,等待本來授課的教官替他做簡單的開場,他的心跳依舊很快。這批新兵既然準備要面臨結訓測驗,意味他們已經跨入成為星防獵手的最後階段。一眼掃去,他們看起來確實有模有樣。
然而,初出茅廬的操殼師通常是部隊裡頭最具滿腔熱血,也是最輕浮的一群人,詹森比誰都清楚。因為無意間握有超凡的力量會讓一個人看見希望,卻同時讓人上癮、讓人自負。
使你忘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從黎明之牆回來後,詹森更加確信了這點。而他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以來,都抱著跟新兵一樣趾高氣昂的心態在面對每場戰鬥。
他確實比其他獵手還要強大,但就連那股強大,也存在著極限。沒有人應該輕忽自己本身的弱小,即便是穿著操殼囊。他曾經犯下這個錯誤,他不會再犯一次,更不打算看著後輩重蹈自己覆轍。
他們需要知道事實。詹森下定了決心。
站在隊伍前方的教官終於把話說完,他看了詹森一眼,客氣地點點頭,然後讓出位子。
詹森緩緩走上前,來到距離前排隊伍不到幾步的地方。再一次,他的眼睛掃過眾人,和他們的雙眼對上。這批學員確實都很年輕,代表他們更容易受情緒左右,也更難沉得住氣。
「各位……年輕的戰士。」詹森開口,試著捕捉藏在他們眼中的念頭。
「也許你們都曾聽過我的名字,也許你們都曾在電視、報紙或雜誌上看過我。」詹森繼續說道。「我叫詹森.卡維爾,跟各位一樣,都是星防的獵手。」
很好,就是這樣,再多說一點。來自心底的聲音響起。告訴他們你有多行,告訴他們那些描述獵手的傳聞都是真的,還有告訴他們自己也可以變得跟你一樣強大。
詹森停頓了一會兒,選擇忽略那個聲音。
諷刺的是,以前的他或許真的會這麼說。相較於現在,過去的他更擅於在媒體或下屬面前發表自信滿滿的談話,雖然裡頭包含了過度自我膨脹的成分。不過也許那正是星防所要的——一個虛假的典範,為了讓眾人看見希望。
一名官方塑造的英雄。
可惜現在的他已經沒辦法再把那些話掛在嘴邊,也無法繼續編纂浮誇的說詞。
詹森沉默數秒,然後大聲開口:「我知道很多人認為我天賦異稟,才能出眾。我也知道有些媒體對我的描述十分誇張,認為我刀槍不入、無堅不摧,甚至認為我能以一擋百。」他鏗鏘有力地說道。「今天站在這裡,我就是要告訴各位。我跟你們一樣,都是普通人!」
詹森再次停頓,不過這一次,他走向一名站在前排的男學員。「你叫什麼名字,士兵?」
那名男孩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微微撥開面罩。「杰倫特.肯特(Garent Kent),長官。」他回答,然後立即又把面罩帶好。
「能讓我看看你的殼槍嗎,杰倫特?」詹森問道。
聽到長官的要求,男孩似乎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僵在原地片刻,接著瞄了一眼一旁的教官。他對他點點頭,允許男孩調整呼吸,改變節奏。殼片紛紛從他的背上飛出,飛向他的身側。
杰倫特沒有改變站姿,而是努力在維持稍息姿勢的情況下使喚他的殼。那些聚集的殼片不久後形成一根針狀的殼造物。殼槍是其中一種殼造物,而杰倫特的殼槍前端有分岔,像是一把三叉戟。
很有潛力。詹森忍不住想。看著雙手背在身後的男孩以如此沉穩的方式操殼,雖然他的額頭上開始冒出汗珠,他的表現依舊在水準之上。
人畢竟是依賴四肢的動物,縱使操殼靠的是意念,大多數的操殼師還是習慣配合揮動雙手來部署殼片。
「做得很好。」詹森看著杰倫特說道。「現在,把你的殼槍對準我。」他下令,而他的命令再度讓男孩錯愕。幸虧這一次他沒有考慮太久。
杰倫特轉動殼槍,讓槍尖指向詹森。後者伸出手,握住尖端的部分。
訓練官見到這一幕,作勢要上前,不過被詹森以另一隻手阻止。「各位看清楚!」他握緊手掌,然後用力一抽。
詹森高舉攤開的手掌,鋒利的殼片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道口子。鮮血自傷口滲出,沿著手腕滑落。「我跟你們一樣脆弱,會流血,會受傷。有一天,我也必須面對死亡。」他強調。「我不是神話,更不是神,但我跟你們一樣都是星防的戰士!」
他握拳,放下手臂,忽然間想起幾個月前,薩西爾在黎明之牆對他說過的話。
「有了操殼囊,你們會變得比正常人還要強大,因為就連我也會被殼片劃傷。」詹森再次舉起手掌。「可惜就算學會了操殼,我也沒辦法保證各位從此無所不能。我甚至沒辦法保證各位能夠擊敗每一頭星獸,活過在前線服役的歲月。」他說道,點出了殘酷的事實。
聽到這些,他們必定會害怕、會恐懼。然而與其讓這群年輕的嫩芽因為過度的自滿和樂觀而喪命,不如讓他們徹底認清自己的脆弱,然後再想辦法克服
「不,學會操殼沒辦法讓你們變得跟我一樣厲害。」詹森繼續說道。「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就跟各位一樣,都是平庸的人類,是錫爾星人。」他解釋。「但我們所做的一切絕非毫無意義,我們的奉獻也不會毫無回報。」
「今天站在這裡,我就是要告訴各位,即使身為渺小的人類,我們還是要挺身而戰;即使操殼囊沒辦法賦予各位神力,我們也不能退縮。」詹森喘口氣後重新說道。「不久後的將來,當你們面對真正敵人,會感到自己的渺小。但是記住——真正的力量並不來自與生俱來的強大,而是來自我們克服弱小的決心!」他以激昂的口氣做出結論,像是整段演說都是為了這句話而做的鋪陳。
我盡力了。詹森告訴自己。他在說話的同時,也一直在觀察眾人的眼神,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的自滿是逐漸轉為驚恐,到後來再度浮現信心。
最起碼,那股信心是踏實的。他們會撐過去。詹森心想。過於高估或低估情勢都不好,只有在認清現實後所建立起來的信念,才經得起真正的考驗。
他注視一雙雙年輕的眼眸,剎那間,似乎在他們身上、在自己的演說當中找回些許自信。也許他確實是個冒牌貨,但他願意捍衛這顆星球的決心卻從不虛假。
「祝你們順利,各位新兵。」詹森最後說道,同時舉手行禮。
手掌拍擊大腿的聲音響起,來自底下紛紛立正、動作整齊劃一的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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