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憧憬(上)
她一直是憑著本能行事的人,想到就做,隨心所欲,不需要太多的考慮或猶豫,才不會有煩惱,才不會有壓力,好像只有日子裡的快活逍遙才是真的,其他的隨緣就好,無須強求,與其說是清心寡慾,倒不如說她不喜歡自找麻煩,胡思亂想有的沒的,替自己添堵,產生一堆糾結——就連思考這本身都要費心思,這件事就違背她的本性,又可以說違背了人的本性。人就應該好吃懶做,放空腦子才對。
就好像升大學那一年,周圍的同學紛紛發憤圖強、洗心革面,各種埋首書堆的時候,她還是日子照常過,沒有特別用功,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念。該說是腦子少根筋,所以不會緊張,好像外界的任何動盪都不能讓她改變,某種方面也算是忠於自我了。
換一種說法,或許她覺得考到哪裡都沒差,她也沒好好想過自己適合什麼,想要什麼,未來的志向一片空白,最後就任由分數決定去向了。
當然出來的結果也是不上不下。聰明她是不知道,頂多是頭腦靈活了點,考了個中間的學校,憑她半調子的念書程度,應該要慶幸她繼承了父母的腦袋。
總之上了大學之後就跟解放了一樣,縱情狂歡,夜夜笙歌。打工、夜遊或社團,這裡喧嘩那裡歡鬧,用力享受生命。老實說,她真的覺得那段日子非常充實飽滿,充滿著回憶與喜悅,尤其跟系上枯燥的課業一比,就覺得外面的世界特別精采。
他們系上真沒什麼好說的,不外乎就是上課、考試、做實驗,份量很重。會進來也只是因為分數剛好到了,她也讀得起來,但喜不喜歡就另當別論,反正她對念書是索然無味。
或許是前幾年都把精力用光了,一回到現實就令人憎惡。大三之後,生活變得非常扁平無聊。該玩的事都玩完,本應該定下心了,但她現在卻感覺無所適從,尤其當周圍的人都一面倒向某種聲音的時候。很多人似乎都確立了目標,一進來之後就立刻想好了,從一開始就拚命念書,為將來爭取機會。他們系上的常態是繼續往上念,雖然可能換領域,不過依舊在這圈子裡打滾,像從此安身立命,成為一輩子的歸宿。
反觀自己卻一片茫然。回首自己的過去,乍看之下刺激豐富,但也只是四處東拼西湊鋪就而成的道路,走的時候雖然很開心自由,一往前方看,她就不知道自己還想要做什麼了。
其實也不是特別惶恐苦惱,只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點迷惑。過了這麼久,她好像依舊沒什麼改變,對所有事的態度都是平平淡淡,沒有特別的熱忱,只是厭倦這種每天循規蹈矩的日子。畢竟人就是這麼奇怪,不喜歡的東西很清楚,卻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就在這種偶然的時刻,那首歌意外地飄入耳中。到現在,就算很多細節都變得模糊,只有一點還很深刻——自己曾經被觸動過。她會想要唱歌,就是因為一首歌的契機。
上學期的時候,她慢悠悠地晃過操場,正要往他們教室去,旁邊草地上一片嘈雜。那時候是中午,通常都會有人利用這段時間進行校內表演什麼的,周圍聚集一大票人。她本來也沒多想什麼,直到喧嘩的人聲裡,混入一段金屬的嗡鳴。
她轉過去,台上有樂團在表演,樂器都已經擺在司令台上。隔著重重的人牆,台上的人都縮成一小點。底下安靜了剎那,接著鼓點敲擊,電吉他跟著流出前奏。
周圍的空氣重新沸騰了起來,人群激動,振奮吶喊,她從這片喧囂裡聽到歌聲,一個女聲,嗓音勃發,精神抖擻,好像所有一切都活了起來,陽光照得一切都在發亮。她有點陷入了迷茫,覺得這種感覺很不尋常,不尋常的奇妙,本來的雜慮盡皆消除,只有一種無比透徹的暢快。
沉浸在這氛圍中,她遙遙往台上望去,是站在最前頭的人在唱歌。
結束之後,空氣的熱度尚未消褪,人群還在周圍徘徊著。她恍惚地回味著,肩頭被人點了一下。
「好久不見,沒想到會遇到妳。」
有個人站在後頭,臉上帶著笑。孫少初認出對方,之前在辦聯誼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她當公關,為了造福系上大部分的同學,就找了女生多的音樂系。
李方穎身後揹了把大提琴,寒暄著說:「妳也來聽他們唱歌嗎?」
「喔,對啊,剛好經過這裡。」
「覺得怎麼樣?」她笑著問。
「啊?呃……」她頓了一下,腦中除了好聽之外沒別的形容,幾乎詞窮,「嗯,很好聽吧……哈哈!不知道該怎麼講,總之就是很好聽。」
對方也沒笑她,點了點頭說:「我懂,我第一次聽她唱歌也是這樣。她唱歌好像有一種魔力,聽過的人都很著迷。」
孫少初收住乾笑,「妳認識那個人?」
「只有一點點而已,我也是聽學弟妹說的。她好像是其他學校的人,今天碰巧來我們這裡表演。聽說她才一年級唷。」她說:「那首曲子還是她寫的,絕無僅有,只在這裡唱過而已。」
孫少初沒想到那人這麼厲害。她快速地往剛才的方向看去,舞台上已經開始在收拾樂器了,樂團裡的成員忙進忙出,眾人紛繁,像一個個快速移動的黑點,卻看不清楚哪一個是主唱。
李方穎隨便跟她敘舊了一下,接著就各自分開。孫少初走去教室,一路上若有所思,一進去後坐下來便說:「欸,妳覺得我去唱歌怎麼樣?」
旁邊的王曉禾還在滑手機,目光抬也沒抬。
「去啊。」
她口氣不滿,「妳也有點反應行不行!我跟妳說真的。」
對方放下手機,「唉,算了吧!這次又要幹嘛?妳哪次不是躍躍欲試的,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
「哪一次?」
「每次都是!」她字字強調。
王曉禾從包裡拿來一本磚頭書,決定來做點正經事。她撇撇嘴,「妳以為唱歌這麼簡單啊,又不是唱KTV,這樣我也能去當歌手了。」
孫少初稍微思考了一下,「嗯,妳這麼說也有道理。」
這話中有話,好像中了一箭,「……靠,妳什麼意思?」
「應該沒有那麼難吧?說不定這次真的不一樣!」
可能是那首歌的鼓舞,讓她充滿著幹勁,剛開始她真的很認真,就連聽到自己的聲音時也沒有立刻打消念頭。
第一次聽到自己的歌聲,才知道自己唱得有多難聽。
她平時也有在聽音樂,偶爾自娛自樂地跟著哼唱,不過自己哼著玩跟唱好一首歌是兩碼子事,KTV就不用說了。現在自己清唱過後,所有的問題都曝露出來。
因為學過鋼琴的關係,她本來想搭配著來練習,可惜現在不住家裡,手邊沒有樂器,只好先用網路上的軟體代替。
剛起步的東西都不難,她也不是沒有音樂底子,反覆唱過幾遍之後,就能稍微抓到感覺了,沒再走音。但更細微的東西她就聽不出來了,現在只是勉強能聽而已,算不上好聽。
她左思右想,腦袋裡就自動想到了李方穎。孫少初利用中午的時候跑去藝術館,對方雖然不是聲樂專業,不過對唱歌也有一點心得,也願意教她。
等到放假回家的時候,總算有機會碰到鋼琴。她坐在椅子上,彈了幾首曲子,感覺一陣生疏,手指都不俐落。她僵硬地彈了一陣子,想要找回感覺。記得小時候學琴也是彈得很僵硬,七零八落,看到鋼琴都一張臭臉,後來不知道克服了什麼,好像過了一道坎就自動學會了,等到她記得的時候,手上就已經很流暢了。
她彈著曲子,身體微微隨著韻律擺動,琴音舒緩。過了不知道多久,外頭傳來敲門聲,孫少初停下來,走去開門。孫若白愣愣地看著她。
她想到今天都還沒看到對方,「噢,妳下課回來囉?」
孫若白一身外出的衣服,後面還揹著雙肩包,臉色有點疑惑。
「……姐,妳在裡面?」
「嗯,對啊。」
「噢……」她往裡頭瞄了幾眼,「妳在裡面做什麼?」
「彈琴呀。」孫少初理所當然地說。
「……不是做別的事?」
「沒啊。」她忍不住想笑,「在琴房裡當然是彈琴啊,要不然咧?」
「沒有啊。」她稍微別過目光,婉轉地說:「感覺妳在裡面一定不是彈琴……怎麼了?妳不是很久都沒彈了嗎?」
孫少初剛想笑出來,聽到她這麼問就止住了聲,仔細回想,她似乎沒跟家裡說過想唱歌的事情。
倒不是刻意要隱瞞,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沒有特別提起。也許是跟王曉禾的反應有關,無動於衷,好像又認定只是她一時的腦熱,只是想要打發時間的新奇消遣,根本沒當一回事。
她心裡考慮著,下意識地迴避,「呃,就是……心血來潮嘛!妳看,鋼琴擺著不用只會積灰塵,太浪費了!」她轉過話題,「話說也沒有很久吧?我彈的時候感覺挺流暢的啊,手感一下子就回來了。」
孫若白沒什麼表情,一臉鎮靜,好像也不覺得奇怪,似乎是習慣了對方反覆無常地做某些事。
她緩緩地開口,「妳上次彈琴都是我國中的時候了,妳自己想想看幾年了。」
「……噢,是喔?呃,也還好吧?妳現在不是才高……」
「高三。」
她乾笑道:「沒想到過這麼久了,時間過得真快!」
孫若白沉默了一聲,看她的時候是一種寡淡的眼神,逕自說:「會彈得很流暢是因為,妳就是這樣,一旦學會的東西就很難忘掉。妳剛學彈琴的時候,也是彈得很差,所以一直愛彈不彈的,可是找到訣竅後,就會彈得很好,而且還不容易忘掉。」
這番話講得頭頭是道,孫少初有點呆住,「哦。妳怎麼那麼清楚?」
「因為我跟妳剛好相反,我的話就要一直練習。我以前也學過鋼琴,現在沒再彈了,就忘得一乾二淨,念書也是,要看很多遍才能記得住。」她咕噥著說:「如果妳不要老是半途而廢的,現在一定變得很厲害。」
「妳現在是在誇我還是虧我?」她失笑著說,又問:「怎麼了?找我有事?」
「噢,我有東西要給妳,剛剛去妳房間沒看到人。」
孫若白舉起手。她低頭看去,這時才注意對方手裡拿著什麼。一個包裝漂亮的禮物盒子。
「生日快樂。」
她咧嘴笑道。孫少初詫異地望著,有點愣神,過了半晌突然驚覺,「欸——等等!今天不是我生日啊!」
「我知道啊,明天才是,我提早送給妳的。」她說:「我今天有早點回來,明天我要去補習班上課,會很晚回家,我怕回來妳都睡了。」
孫少初看她手上的東西,皺著眉,「但……妳也不用特別買禮物送我啊,這個貴不貴?」
「妳收下就是了啦!打開來看看啊,我覺得妳會喜歡才買的。」孫若白把東西塞給她。
她把盒子打開來,內裏裹著軟布,一個青色的小巧笛子收在裡頭。
「想說要送妳一點特別的東西,這個是六指陶笛,我在補習班那條街附近看到的,有家店賣手工藝品,看起來很可愛。」她說:「反正妳會彈鋼琴,玩樂器對妳來說也不難。這種是最簡單的,不會有什麼挫折感,很容易就能吹得好聽。」
孫少初聽了之後有點無語,剛泛起來的驚喜又被一種無奈攪亂,勉強地笑笑。
「該說妳貼心嗎?還要送簡單的東西,怕妳老姐不會玩。」
「當然,我送的東西耶!要是不會玩,妳又丟在一邊。」
「好好好,我一定學會的好不好?」她連聲道。
送完了東西,她打了個呵欠,「就這樣,我去洗澡睡覺了,晚安。」
孫少初看她一臉疲憊,「妳最近都早出晚歸的,要不要我明天去騎車載妳?」
「不用了啦!我自己搭車回家就好。」
她揮了揮手。琴房的燈光從門邊漏了出來,照在昏暗的走道上。孫若白卸下書包,轉過腳步就離開。3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43uhZCJ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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