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消失
喀擦一聲，鑰匙拔出鎖孔，發出清脆的回音。何祈收回兜裡，搭了電梯下樓出了門。
從他家那棟大樓出來後，繞過幾條大馬路，最後就會彎進一處熱鬧的的夜市，大概是因為時間還早，人潮還沒出現，到了晚上才會喧嘩起來，現在街道上冷冷清清，兩旁的店家都還沒營業。他慢悠悠地穿行而過。沿街林立的房子都是古老破舊，外牆的水泥掉漆了，一片片剝落像龜裂的妝容，露出暗沉的肌膚，而無人去粉飾遮掩，就任憑這痕跡留在上頭，顯得突兀，像道醜陋的疤痕。他瞥過這幅景象並不意外，橫西最多的就是老房子，獨立在時間之外，日經月累還是佇立在原地，他想著這些建築本來就是如此衰老了，以至於好一大段日子過去，感覺還是沒有一絲變動。
只是有點陌生。他很久沒來了，還以為會迷路，這裡的巷弄又特別曲折，可是一走到市場裡頭，看見一些熟悉的招牌，腳步彷彿自己移動起來，該走哪一條路都清清楚楚，毫無猶豫，像烙印在身體裡的記憶，帶他回到該去的地方。
舊地重遊，心裡沒什麼傷感的波瀾，也許是他早就想好，自己有一天要再重回這裡。其實他本來可以早點來的，但一直被其他人的事情拖著，騰不出空閒的時間，直到他現在可以撒手不管了，才有機會出來逛街。上次徐子善那麼說，他也就那麼做了，沒有再去找人，去找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是到此為止了。
但他還是有股沉悶的感覺，堵在心口，上下盤桓飄盪，而不能使之散去。他知道這股沉悶感來源於無力，就是已經知道後果是什麼，卻無力去阻止，只能眼睜睜地任憑它發生。
走到一條小巷的盡頭時，腳步好像有所感應一樣，往右轉，腦中自動預想著會有一幅畫面跳入眼簾。一方狹窄的空間擺著幾張桌椅，店裡頭白光明亮——然而他眨了眨眼，一道屏障擋住他的視線，阻絕了那白光。
鐵捲門是拉下的。
何祈靜靜站著，停在店門口前。奇怪，他不是從不休息嗎？三百六十五天都開店，從早工作到晚，怎麼今天沒開？
他逕自站在門前。巷弄裡人聲寂寥，沒什麼人經過，只有幾輛機車飛竄。他回過頭，忽然一陣長而幽深的叫聲。
一隻虎斑貓從旁邊的汽車車頂跳下來，蹭到腳邊。何祈蹲下來。
「你還在。」他自語道。
回到家之後，他頂著一片昏暗走進房間。天色已轉為濃黑，窗外照不進一點光線，他摸上牆壁，順手就打開了燈光，還沒歇一口氣，就看到門邊的桌面上空空蕩蕩。
徐子善的背包不見了，只剩下放在裡頭那本黑色的書。
＊＊＊
林間斑駁的樹影搖曳，有風勢刮起，咻咻地掃過，一連串迅疾倉皇的腳步帶起了風。孫少初使勁全力往前衝，心臟砰砰鼓動，伴隨周圍猛烈的嘶吼，像銳利的鳴笛聲，尖叫不止。她死死地咬緊牙關，像繃住一條線，一條細微的防線，擋住所有快潰堤的情緒，堅決不能鬆開——她怕一鬆懈就要忍不住哭喊，把積壓得發酸的疼痛宣洩出來，痛哭失聲，再也沒力氣跑下去。腳下的地面顛簸，動不動就差點踩空、扭了腳，但即使奮力狂奔，速度也無法更快一些。她肩上搭了一隻胳膊，那端連著一具身軀，沉重遲鈍，好像內裏已經掏空，就剩一具軀殼。
許力霄恍恍惚惚地跟著她跑，一片迷茫的狀態中，他聽到四周都是狠戾的叫聲，四面八方，若即若離，像一種鬼魅發出陰森的呢喃，遊蕩在耳畔。他腦中似乎被那詭譎的聲音佔據，嚇得失靈，無法辦別方向。
幾顆透明的圓球微微映著光，咚咚滾過腳邊。石頭交錯抬著兩條腿，一邊跑一邊跳開。他的速度稍微快了些，拉開了其他人的距離，跑在前頭。衝出一片樹林後，他跳下一個矮坡，左右張望。
後面的人急急趕上。他抬起手，指著坡下一處塌陷的坑洞。
「躲在這裡。」
幾個人彎身躲了進去。孫少初抱著膝蓋，緩緩呼吸，全身止不住顫抖，目光來回地往外頭瞄。從一塊有限的視野中，樹木開始落葉，原本的吼聲變成慘叫聲，呼嘯不斷，幾個龐大的黑影竄過面前，她憋住聲息，往後縮了縮，直到外頭聽不見了聲響。
孫少初注視著前方，安靜了一會兒，維持著姿勢蹲著。她往旁邊瞥了幾眼，許力霄坐在一邊，抱著胳膊，佝僂著背，虛浮的身影昏昏暗暗。
她無聲凝望了幾秒，終究沒說什麼，緩緩挪動身子，走到外頭。石頭發現她的動作，跟著出去。
眼前樹叢平和寧靜，陽光斜照微亮，落在腳邊。他們好不容易回來了，又回到這片樹林裡，卻感覺少了什麼，不若往昔。
「孫少初。」
腦中傳來一聲叫喚。
「嗯，我聽到了。」她低低回應一句，聽到自己聲音乾得厲害，幾乎變了音調。一定是剛才在懸崖上喊到嗓子都啞了。
那端乾脆俐落地問：「徐子善消失了？」
「……嗯。」她動了動嘴角，「我們……從一個山谷裡往上爬，要回到森林裡……可是，到了中途，他就摔了下去……」
何祈安靜了一下。
「喔。」
「他沒跟上來，我們都爬到頂了，他還待在下面……然後那些東西也來了，最後逼不得已，我們就……拋下了他，把他丟在那裡。」
「嗯。」他依舊平淡地說：「那你們沒事了吧？」
「沒事……才怪！我不知道……」眼淚源源不斷地滑落臉頰，「如果那時，他有跟上來，我們一定來得及，把他拉上來……」
「算了吧，妳救不了他。」
何祈開口打斷。
「他本來就想放棄了，早就看開了，沒有人能救他，妳也不行，所以才自願消失。」他說：「他背包不見了，所以人就應該不在了。說不定消失才是好的，反正他是這麼想。」
孫少初抽噎著。
「可是……」
「許力霄呢？」
「……在旁邊。」她緩緩道：「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擔心他！他先讓我們上去，自己還留在底下，就差一點……我拚命喊他，他都沒反應，我以為他要跟著想不開了，會一時衝動跳下去！……結果、結果，幸好最後一刻，他就突然自己爬上來了，不曉得他怎麼上來的！那下面很高……見到人之後，我們就趕快把他拖上來……」
他默默聽著。
「還好、還好……最後他還是上來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端的聲音若段若續，彷彿還在瑟瑟發抖。何祈閉了閉眼，片刻過後又張開。
「妳放心，他不會去送死。」他說：「因為他很沒膽，怕死，所以會想辦法活下來。」
對方沒再出聲。孫少初靜默了許久，肩頭垂下，附近一片岑寂。樹蔭遮蔽大部分的日光，降下一片幽暗的陰影，落在地面。石頭站在她旁邊，仰起腦袋，看著樹影鋪天蓋地，像黑夜驅逐了光明，唯獨有些光點跳動躲避，被遺漏了下來，發出殘存的光芒。
「我們要走了嗎？」他問。
砰地一聲，孫少初雙膝一軟，頹倒在地，再也支撐不住。她放聲嚎啕，腦袋抵上他肩膀，顫顫巍巍嗚咽不斷，像凋零的枯葉。
一片冰涼的淚水浸濕了胸前的衣衫。石頭動也不動地站立，彷彿無知無覺。
陰暗的坑穴裡無風，但感覺異常寒冷。許力霄抱著腦袋，蜷縮著身子，把自己無限縮進周身狹小的空間。峭壁上的冷風好像一直緊跟著他，他們逃離了那個地方，但他卻感覺什麼空了，心上破了一塊洞，彷彿丟失了什麼，一直留在那個地方。離開的時候，他沒看見對方下場是什麼，可能是被吃了或是自己消失了，反正兩種都糟糕透頂——他從來沒這麼慌張過，他原以為消失沒這麼可怕的，之前在飯店裡見過震撼的一幕，感覺都沒如此強烈。
他們好不容易翻過了那座懸崖，過程險阻，舉步維艱，稍微一不留神，就要墜落下去，一往不復，跌入那片漆黑的攢動的影子裡，什麼都沒有了。他們雖然倖存下來，卻什麼都不一樣了，少了一個人，徐子善消失了，先於他們離開，只留下幾句平靜的話，留給他的。接下來就輪到他了。
許力霄微微地抬起頭，把手舉到面前——他不知道徐子善為什麼能那麼平靜，他最後說話的時候很從容，很平靜，像一點也不害怕，他不明白。他做不到。他茫然地注視著，暗穴裡只有一點輪廓，模糊的空氣，他張大了眼，看不清楚自己的樣子。
一種前所未見的恐懼包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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