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自私
一行人準備就緒,從最底下開始往上移動。
石頭首先攀上了去,剩下的三個人不分順序,就在彼此附近,踩著岩石間的縫隙往上攀升。這山崖上有許多交錯堆砌的岩塊,得確認每一步都踩穩之後,再繼續移動。掛在這上頭的感覺很是艱難,不像在森林裡,沒有任何樹木枝杈可以保護,身子兩側一片虛無,遊蕩在高空中的氣流像一陣涼颼颼的冷風,唯一可靠的只有面前堅實的岩壁,越往上越是驚心動魄。許力霄猛地深吸了一口氣,胸前劇烈起伏,簡直像呼吸不過來。
他用力地大口喘氣,兩條胳膊僵硬地撐著,伏在岩石表面。嘩拉嘩拉的河水響在附近,恣肆漫過耳邊,好像捎來了一點冰涼的水氣,懸崖上的風掃過河面,幽幽地吹拂,吹過他冷汗直流的面孔,激起一陣寒意,從頭頂直竄全身。
他停住緩和了一陣子,接著壓住所有膽顫的情緒,憋著一股餘勁迅速爬到中途。這部分的山岩向外突出,空出了稍微寬廣的區塊。他矮下身子,往裡頭縮了縮,腦袋往後一靠。
腳邊僅剩一點落坐的空間,許力霄低垂目光,往傾斜的邊緣看去。一片寂靜,其餘兩人還沒上來。他記得孫少初是在他前面的,不知不覺速度越變越慢,落到了他身後。石頭是一開始就上去了,手腳挺靈活的,三兩下就爬了一大段,大概因為周圍都是它的同類,回到了熟悉的環境裡吧,現在不知道到哪裡了。至於徐子善……
到底還是跟他們走了。那傢伙囉囉嗦嗦說了一堆,其重點也不過就是在告訴他們,他隨時都會消失,給他們做好心理建設。表面上還是會繼續跟著他們,一起前進,可是這也不是長久的,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就是,直到他不能跟了為止。
許力霄嘶嘶地吸著氣,抱著兩條手臂,已經疼得麻木,好像沒了知覺。皮膚底下的肌肉在抽搐,不規律地跳動,像在發抖。
他想一定是說了那一段話的關係,明明之前上來的時候還行有餘力的。徐子善坦白了那麼多,感覺什麼都說了,卻讓他很心煩,全都不是他想聽的,反而攪亂了情緒,莫名地驚惶,他在爬的過程中忍不住想到那些,手上更沒了力量,枯樹枝一樣地顫抖,撐著他的身子,沉甸甸的,像提不起來的負荷,搖搖欲墜。他想到對方終究會無法挽回地消失,注定會死在這裡,還能那麼從容……
他縮在這懸崖上的一隅,往遠方看去,整片灰色的山谷映入眼中。他呆滯地望著,目光聚焦在谷地裡零散的黑影子上,隱隱約約。他花費了一點時間才了解這訊息。野獸,一片都是,像從地下深處鬼鬼祟祟地鑽了出來,慢慢匯聚在一起。腦中的齒輪生鏽了一般,轉得特別慢,即使得知了這些,他也沒什麼害怕的感覺,那東西離他們還很遠,好像就立刻喪失了威脅。
兩條手臂上的鈍痛緩緩消除,他放鬆了點心神,突然唰地一聲,夾帶一道淒厲的吶喊。
許力霄瞬間探出邊緣,往下一望,孫少初在尖叫,可是出事的不是她,旁邊的一個身影遏止不住地迅速滑落下去。
***
所有東西都放進包裡之後,徐子善重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一樣遺漏,他就把書包揹上肩膀,拎著一只裝衣服的紙袋,搭車去醫院了。
他走進病房裡的時候就發現室內的燈已經打開,病床升了起來,連日臥床許久的人支起身,兩手搭著床鋪的欄杆,長舒了一口氣。徐子善看見他的臉色晦暗憔悴,像張粗糙的砂紙,抽乾了精神,乾癟癟地貼在骨骼上,眉眼邊深刻的紋路塌陷。他已經睡了好幾天,鮮少有醒來的時候。
周岑拿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手裡端著碗,「先吃點東西。」
「我自己來就好。」床上的人一頓,對她擺擺手,把湯碗拿過來,「又不是手斷了,我可以自己拿。」
「唉唷,那你小心點!湯剛熱好的,灑出來就糟了。」
徐子善卸下東西,環顧四周,幫他們整理一些零碎的差事。他在一旁倒水就聽見他們壓低了音量討論,這傷口恢復得慢,還得再觀察好幾天,不曉得要住到什麼時候,拖得時間又長了。徐子善暗了暗眼神,放下杯子,發出沉悶的鈍響,想著下午去見他妹妹時,他應該怎麼說。四處忙了一圈回來,他往牆上的時鐘看了一眼,時間也差不多了,他轉向床前。
「還有什麼有幫忙嗎?」
周岑想了想,「好像都不用了,沒關係,這裡我來就好了。」
徐子善應了一聲。走到一旁的椅子,把東西都揹了起來,又拎起他的袋子。
「那我先離開一下,之後還會過來。」
「欸?你要走了嗎?」她有點意外。
「嗯。」
「要回家嗎?那你順便幫我……」
「不是。」他搖搖頭,「要去弄點學校的事,弄完我會再過來幫忙。」
「……咦?你不用去上學吧?今天星期六啊。」
「我不是去上學。」他勾了勾嘴角,盡量表現輕鬆的口氣,「我很快就回來,然後下午我會去看妹妹。」
「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旁邊有個聲音忽然開口,徐子善定定看去。床上的人放下湯碗,背倚著枕頭坐著,他臉上有遭遇傷殘過後的羸弱與疲倦,目光卻很堅毅,絲毫沒有折損。
「我是傷了腿,不是傷了腦子,你在學校快畢業了,我難道不知道?最近不是在考試嗎?」他緩緩地說:「現在家裡比較困難,什麼都亂成一團,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院,家裡等於停擺了。你媽又得常常在這裡,什麼都丟給你去照顧,還有小榆,結果……都顧不上你了,你自己不是也要念書嗎?」
徐子善站在床前,手上還提著東西,就這麼停住了動作。繩子輕輕地勒住指尖,傳來了一點重量,那袋子其實一點也不沉,卻拉走他所有心思,僅剩下那力量變成一種無比清晰的感知。徐子善靜默著,遲疑了片刻,心底奔過千言萬語,卻有什麼阻擋著,讓他說不下去。
「……我們也明白你很不容易,要考試的時候,家裡還發生這種事。」也許發覺到他欲言又止,不像平常的樣子,對方逕自接下去,「你就是很懂事,從小就是如此,都不會讓人擔心,所以才導致,常常沒注意到你……我們的態度,從以前開始,就沒有強迫一定要怎樣,沒有要你多厲害……結果你還是自己努力地考上高中。你能考上現在的學校,我們都很替你驕傲,那份光榮是你自己的,跟我們沒什麼關係。」他稍微抬起了目光。
「同樣的道理,做得不好,也沒有任何人會怪你。」
徐子善安靜無語,幾分鐘過後才嗯了一聲,聽起來很細微,從喉嚨裡漏出來的低嗚。
「你知道……一切還得靠你自己,我們家不能給你什麼,沒什麼資源,不能跟你那些同學比……但如果你有喜歡的事,我們都會支持你。」他說:「你看你妹妹啊,她很愛聽你講故事,或許你很適合,我們也不會反對,只希望過得快樂就好……現在念得還好吧?不管你以後想做什麼,也要考慮自己的興趣啊,自己喜不喜歡也很重要……」
「我知道啊。」
他點了點頭,在對方還沒結束就接過話頭,聲音堅定。
「沒有不喜歡,我念得來,真的。」
周岑看了看他,臉上帶了一絲愧疚。
「這幾天太忙了,搞得我昏頭了!都忘了你也要考試了!……等一下的事情是不是很重要?我看我陪你去好了。」
她急忙從椅子上起身。徐子善及時說:「不用了,妳留在這裡就好。而且,也不是只有我一個,還有其他同學陪我去。」一股熱流汩汩地湧起,倒灌入衰竭萎縮的心底,又重新注滿,帶了一種溫暖的熱度,把空缺填補了起來。
他微微地笑著。
「妳來了我會分心,反而就表現不好,所以,我自己去就好。等結果出來了,我再告訴你們。」
徐子善拿著東西就要離開。坐在床上的人沒有發言,直到看見對方將要踏出門口,又喚了一聲。
「盡力就好,知不知道?不要有壓力……等這段期間過去,我在想,很久沒帶你們出去了,正好小榆說她想去,只是不知道,你現在的年紀還會不會想去那種地方……」
他想了想,接著篤定地接下去,像個承諾。
「改天一起去遊樂園玩吧。」2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8yJjuZG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