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域 - 48.　現實

48.　現實

　　鄰近中午吃飯前還有一堂自習課，徐子善安靜地念書，心無雜緒，整個集中在書本上頭，忽然抽屜裡發出一陣低鳴，裡頭的手機震動起來。他在響沒兩下之後立刻拿起來，走到教室外頭。

　　來電的那支手機號碼很熟悉，是他外婆的，不過她本人沒怎麼再用，最近交給徐宛榆，給她聯絡事情用的。徐子善看了看時間，現在對方還在學校裡，這個時間應該沒事才對。他思索幾秒，迅速接起來。

　　「喂？」

　　「哥哥！」

　　那頭稚嫩的嗓音傳來，他趕緊出聲。

　　「怎麼了？發生什麼了嗎？」

　　「沒有啊，我在學校。」那端回應著，「我在下課，很無聊，想打給你。」

　　徐子善聽到沒什麼事發生，稍微放鬆了一點。他現在都害怕突然聽到有什麼意外。他深吸口氣，放緩了語調。

　　「沒事就好。最近有沒有乖乖上課？」

　　「有啊，我很乖，我有聽老師的話，老師問問題都叫我，然後我都會……」

　　那邊立刻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好像一聊起天就激動了幾分。徐子善耐心地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話，最近各種事情蜂擁而來，都沒時間關心她。

　　對方講到一半，聲音就慢慢沉了下去，乾癟癟地叫：「哥哥……我什麼時候回家？我在這裡待好久，我想回家了。」

　　徐子善遲疑幾下，指尖緊抓著手機，「……怎麼了，妳不喜歡那裡嗎？」

　　「不是，我都睡不著，我不喜歡睡那張床，我想睡原來的床。」

　　他聽著那委屈的聲調，瞬間就說不出話來了，耳畔靜靜靠著手機，沉默了許久。

　　「還有爸爸跟媽媽……他們都沒打給我，也沒來找我……他們什麼時候回來？他們去了好久，爸爸會不會怎樣……因為，他去醫院之後……就沒回來了。」

　　她嗓音糊成一團，夾帶著濃重的鼻音，隔著電話很模糊，到最後全聽不清楚了。徐子善動了動嘴，嚥下一口氣，把喉頭泛起的酸楚全部壓下，在衝上眼眶之前極力止住。他垂下腦袋，後背抵上走廊的牆面，用一點力量支撐著。

　　「我也希望他們回來。」

　　他啞著聲。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好不好？……他們現在都很好，等到傷都好了，他們就會回來了……妳再忍耐一下。我跟妳說，不管怎樣，一定都要睡覺，睡著了就沒事了。」

　　他勉強穩住情緒，聽著那端漸漸不再嗚咽，含糊地道了一聲好。

　　「那你要跟我講故事。」她說：「我想聽那個……你之前說的，你來這裡的時候，就可以跟我說。」

　　「嗯。」他輕輕地應聲，「妳想聽什麼？」

　　「那個……有很多、有很多很小的人，住在城堡裡……」

　　「好，就說那個。」

　　徐子善聽懂了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下星期六，妳再忍耐一下，我忙完就過去找妳。」

　　徐子善掛了電話。他回到座位上，眼睛看著書本，但上頭的字卻像懸空著的，飄飛到空氣中，既熟悉又陌生。他盯著那些文字，感覺一種空白，一種無法作出反應的僵滯與迷茫，他不禁有點慌，眨了眨眼翻到下一頁，試著再回到書本裡，卻始終無法進入狀態——意識到這點時讓他更加沮喪，好像堅強許久的外殼綻開一條裂縫，終於脆弱了起來。

　　那天班導語重心長地開導他，安慰了將近一個下午，都是勸他不用想太多，就拿出平常的實力就好，有什麼事就等過了下星期再說。拚完最後一次之後，就去休息吧，她說，先不要想考試的事情，無論怎麼樣，你都已經盡力了，剩下的，就不是你的問題。就算要考試，也要調整好心態才能繼續面對。

　　徐子善有時候覺得自己想得太天真，只要努力就會獲得什麼，只要現在辛苦一點，未來就會怎樣怎樣……然而這到底都是他們人類的想法，現實就是冰冷無情的，不跟人協調商量、談條件。

　　其實關於未來他不是沒想像過，想像上了大學的生活，更寬廣的世界，更自由的，所有事情都是美好的，那些高遠輝煌的希望好像都是可能的。現在他所做不到的，在未來都會實現。他填的全部都是熱門科系，很多人擠著走這一條路他也知道，但他不想錯失這個機會——他們家本來就是走在一條鋼索上的，禁不起任何風吹雨打，大風一刮就要吹落，他現在就要在那條激烈殘酷的道路上，找到一塊落腳的地方，等他站上去之後，路就寬了、平坦了。

　　只是他放心不下的是他妹妹，她還是小孩子，這年紀就應該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像在童話故事裡。她不應該擔心這種事。

　　他趴在桌上，半睡半醒，想著之後還有許多事要做，好像永無止盡似的……但他已經累得不行，等睡醒來再說好了。

＊＊＊

　　鏗鏗鏘鏘。一陣劇烈的響動後，鐵架子卡在裡頭，紋絲不動，依舊拖不出來——倒是老舊蒸飯箱經過一陣搖晃，看起來快解體了，岌岌可危。許力霄側過身蹲著，兩隻手撐著膝蓋。陳江平從旁邊路過，他及時一喊。

　　「喂，快來幫我！」

　　對方止住腳步，瞇起眼睛。他的表情變得有點狡猾，由上往下俯視。

　　「嗯？這是拜託別人的態度？」

　　「叫你過來就過來！快點！」許力霄狠狠瞪去一眼。

　　「噢！好啦！」

　　陳江平磨磨蹭蹭地湊過去，許力霄把一隻手套扔給他。

　　「你到底要幹嘛？這點事也要找我！」

　　「有什麼辦法！這超難用的，根本卡住了！」

　　陳江平戴上手套，「啊？你怎麼帶便當了？之前不都吃學校的嗎？」

　　「我媽裝的啦！」

　　「欸，為什麼？」

　　「節省時間，她說的，這樣就不用去午餐，在那邊人擠人了。我也沒覺得不好。」

　　「哦……那你的在哪一層？」

　　「第一層啊，左邊的那個。」許力霄彎下身去，抓著鐵架子的一角，「行了沒？你拉另外一邊。」

　　「喔，好了。」陳江平一手伸直著。

　　「那好。三、二、一！」

　　兩個人同時使出全力，霍地一聲，那架子還真給他們扯了出來，只是速度太快，不小心碰到手臂上一塊皮膚，像塊烙鐵，陳江平燙得慘叫出來，立馬就縮回手，許力霄大罵一句，手上平衡不住，架子就砸在地上。

　　「怎麼了？你們拆房子了呀！？」

　　洪瑋竹驚呼著上前，班上其他人聽到聲響，瞬間圍了上來。徐子善被這片混亂吵醒，迷迷糊糊地張開眼，摸起眼鏡望向前方，眾人驚慌失措，擠成一團。

　　「你們在幹嘛啦！便當都掉出來了！」

　　洪瑋竹低頭，看著撒落一地的飯菜。

　　「是他打翻的！」

　　陳江平立刻指著對方。

　　「屁！明明是你放手！誰叫你放手！」許力霄奮力吼著，打掉他的手。

　　「不過還好！還好啊！裡面只有兩個……」陳江平吞了口唾沫。

　　「其中一個還是我的！沒飯吃了啦，靠！」

　　「欸——等等，那另一個是誰的？」

　　「是我的。」

　　徐子善從人群中走出來。其他人全部噤了聲，目瞪口呆，自動讓出一條路。他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來有沒有生氣，但就是一點表示也沒有。許力霄頓時熄了火，靜止了一般看著他。一道鐘聲劃破了這股沉默。

　　「啊，午休了！」洪瑋竹聽到打鐘了，「沒事的人回去午休，快點快點！回到座位上——」

　　陳江平戰戰兢兢地說：「那、那我也先回座位囉。」

　　「你給我回來！打翻了別人東西還推卸責任！」許力霄抓住他衣角。

　　「唉唷，好啦！」他動彈不得，「早知道就不幫你了，好慘！呃，這個……我去掃廚餘好了。」他說完就跑去後頭拿掃具。

　　洪瑋竹嘟噥幾句，跟著一起拿掃把幫忙。現場只剩他們兩人。

　　「你想吃什麼？」

　　許力霄忽然說。徐子善轉過去，微微一愣，好像剛剛都在恍神。

　　「什麼？」

　　「買午餐啊！」他說：「便當都打翻了，你餓昏頭了是不是？我要去買午餐，你要吃什麼？不准說隨便。」

　　「噢……」

　　不知道是剛醒來的關係，他反應有點遲鈍，也沒怎麼餓，一時就這麼停頓了半天，他斜過眼，瞥見旁邊桌子上有份吃到一半的焦糖吐司。聽別人說好像是合作社的新產品。

　　「買這個好了。」

　　徐子善站在飲水機前，熱水沖進泡麵碗裡，白煙裊裊上升。他端著碗沿，坐到一旁的窗台上。這東西太香了，根本沒辦法在教室裡吃，打擾別人午睡。許力霄拎著份食物回來，老遠地就聞到那香味，他慢慢地走過去，看著對方手裡的東西。

　　徐子善注意到視線，自動就說：「這個是剛剛拿到的，在你去了不久。瑋竹說她那裡還有一碗泡麵。」

　　許力霄質疑一聲，「她真是什麼吃的都有，果然是批發商。」

　　徐子善看到他只帶回來一份，「你自己的呢？」

　　「路上就吃完了，只有一點點而已。」他說：「現在都賣光了，根本沒剩下什麼。」

　　「喔，那……我的也給你吧，你不是沒吃多少？」

　　他皺起眉，坐了下來。

　　「既然這樣，我就買別的了。我不怎麼吃甜的。」嘴巴上這麼說，但他還是撕開了包裝，啃了起來。許力霄撿起窗台上一本國學常識。

　　「這誰的啊？放在這裡。」

　　徐子善看著那本書，「……等下國文課好像要寫作文。」

　　「真的！？」他趕緊抬頭。

　　「嗯。」

　　「要算分嗎？」

　　「不用，自由練習。」

　　「噢。」他鬆口氣，「那就隨便寫寫了。」

　　徐子善舉著筷子，正吃到一半時就想起什麼，隱隱勾起嘴角，「你那字稍微改一改吧？有礙觀瞻。」

　　「啊？」對方有點不快，「礙著誰了？我覺得還好。」

　　「哪有，你連英文字都很醜。」

　　「……我考卷是你改的？」他秒懂了什麼。

　　「不是，我剛好看到。」徐子善說：「人家一定改得很痛苦。」

　　「所以呢？現在不都畫卡，根本沒……」

　　「寫作文很扣分，我說真的。」他打斷道：「遇到嚴格的老師，搞不好就不想看了，他們不是一個人要改好幾百份？你以為那沒什麼，不過現實是，印象分也很重要，跟你寫了什麼同樣重要。」

　　許力霄一邊聽著，口中一邊咀嚼，礙於嘴裡有東西於是就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在旁邊默默地盯著。片刻後他說：「……講得你好像也身受其害，怎樣？你字也很醜？」

　　「才不是咧。」他笑了一下，低低呢喃，「我才不會犯這種錯。」

　　許力霄解決完最後一口，還是覺得有點空虛，那東西也充飢不了多少。身旁濃厚的人工化學香料氣味不斷傳來，他直直盯著對方。

　　「那好吃嗎？」

　　徐子善停下動作，看到他那眼神，直接就把碗筷遞過去。

　　「你要吃嗎？」

　　碗裡的香氣撲鼻而來。許力霄接過，嘗了一口。

　　「怎樣？」

　　許力霄咽下幾口沒說話。他抿了抿嘴，像在回味那味道，一點也不甜膩。

　　「比那個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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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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