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我们各排各显神通，各自组织各种活动的同时，红小兵司令部也在到处打听，哪儿有大的革命行动，要搞全体集体活动。
不久，我们红小兵组织打听到，明天徐州五中红卫兵，要去云龙山破四旧。于是，司令部向各个排长发出紧急命令，全体“五湖四海”红小兵，第二天到学校集合，前往云龙山破四旧前线，配合红卫兵参加战斗。
第二天，我们红小兵年龄小走的慢，上午很晚才到达云龙山上庙里，破四旧已经在进行中了。文革的破四旧，就是毁坏公共场所古代物品，对庙宇古迹进行破坏。当我们走进破四旧现场，经过不知道多少轮破坏，容易破坏的都破坏了。是考验红卫兵小将的时刻了，要比谁能破坏那些很难破坏的残留古迹，看谁能毁坏的更加彻底。
一个瘦瘦的红卫兵，他穿着用黄色粗布仿制的军装，拿着锤子，敏捷地爬到高处砸。他每砸坏一处，就能赢得大家的一阵喝彩，然后他就带领大家狂呼一阵子革命口号。在红卫兵红小兵崇拜的目光下，他享受着巨大荣光，回到了地面。余兴未了，他又兴致勃勃，跳一段忠字舞。革命就是暴力，……是暴力行动。一群小孩子，目睹了野蛮的暴力，观摩了打砸抢破坏，也参加了破坏活动。
革命了大半天，午后该回家了，中午饭没有吃，这时候我们肚子很饿。我召集我排的红小兵，围在一起念毛主席语录，想用精神原子弹战胜饥饿。可是，我们念了一会语录，根本不管用，反而觉得肚子更饿了。算了，我们就不念了，到山下找到一个自来水龙头，喝了一肚子水，才略微好点。
那时，我从心里认为，只要口号喊得响，清水也能当作粮，精神决定一切。小伙伴们在一起，经常自豪地说，咱国最厉害，有精神原子弹；这种原子弹是咱国独有的，是毛主席设计的。美国没有苏联没有，别国都没有，谁让他们没有咱毛主席这样的伟大领袖呢。
毛主席思想是精神原子弹，掌握它干啥都管用，学习它什么困难都能克服。饿肚子念语录，一点屁用都没有，让我对毛主席精神原子弹，第一次有了点怀疑，潜意识里感觉上当受骗。上午吃饱喝足闹革命，下午饿着肚子去造反，感觉完全不一样的。兴致冲冲上山时豪情万丈，当忍着饥饿从山上下来，尝到了饥肠辘辘的滋味。精神原子弹根本没有用，回家的路上，大家垂头丧气。这时我知道了，饿着肚子学啥思想都不管用，吃饱穿暖才是真的。
晚饭前回到了家，吃饭的时候，向母亲讲述了这些造反经历。母亲听完后，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自言自语说，这是犯罪啊，大人没完没了地瞎折腾，不该怂恿小孩子去搞破坏。然后母亲说，以后不去学校了，在家里看书。这个待在家里的要求，对一个积极要求进步的少年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还是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呢，不去参加造反，怎么接班呢。暑假前就停课了，不过学校没有关门，学生们还可以去学校，聚在一起瞎折腾。
但不久从父母的交谈中，我知道了，父亲已经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母亲也是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当亲眼目睹了批判父亲的大会后，我切实知道了，我已经不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了。很短的时间，我们的家，好像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我们是反革命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家属了，已经进入了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行列。这下，我们老实了，听从了母亲的话，脱离了红小兵组织，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看看小说画画水彩画，不敢再造反了。
一群无知的孩子，每天没事干，就学着大人研究阶级斗争新动向。一天，我发现院子里角落埋有一块圆圆的石头，一起玩的小伙伴阶级觉悟很高，认为那可能是大院正南屋家，在石头下面藏了东西。那个时候教育小孩子，过去的地主资本家，都把变天帐埋在地下，以便将来反攻倒算。
我们几个邻居小伙伴，也是闲得发慌，就回家找到一些工具，花了很长时间一起挖掘。结果挖出来的是一座废弃的石墩子，底下什么也没有。那时的孩子，被教育的哪里都是敌人，整天都是斗争。一个人发昏，天下人跟着头晕；仿佛斗争他能乐，天下人都能乐。
那时不仅干部和知识分子受冲击，为了泄愤，几个普通人一合计，某个有点实权人默许，就可以莫须有的罪名，对无辜的普通人施暴。
我们胡同里有一个大的民国四合院，里面是一个塑料制品加工厂，几十个工人。工人里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她师傅和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厂里大学生技术员，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已婚年青男人，设计过出色的轻工塑料产品。漂亮姐姐向往知识，倾慕厂里的技术员，喜欢听他讲解设计理念，也喜欢他设计的产品。她也时常为技术员展现自己的厨艺，带一些自制美食给他品尝。据她师傅徐奶奶说，只是仰慕喜欢技术员，常常言语交流技术心得，并无身体接触。
平时，厂子里小伙子追求姑娘，都不成功，因为漂亮姐姐看不上他们，懒得搭理他们，这引起了许多人的嫉恨。那时生活枯燥，到了文革开始时期，这些人夺了厂长权力，自然人回归了原始野蛮属性，想玩耍人泄愤取乐。
于是有一天，几个追求姑娘不成的人领头，以莫须有的奸情，突然押着这一男一女游街。那个年代，老百姓看到的演出，就是邻居吵闹打架，现在大家都出来看游街了，这可比邻居间吵架精彩多了。大家兴致勃勃地看着一对帅男靓女被侮辱，听着口口相传，不断加工完善的黄色段子。他们喊着打倒破鞋打倒流氓的口号，给女的脖子上戴上一双破鞋，男的脖子上挂一块写有流氓的牌子，一大群青年工人漫不经心地跟着凑热闹。
漂亮姐姐的师傅徐奶奶，听说要游街了，不敢面对歹徒，保护徒弟阻止施暴。她跑回院子里，愤愤的鸣不平，指责策划游街的几个青年工人，是无耻小人打击报复。徐奶奶说，女徒弟只是崇拜技术员的才学，他们之间没有奸情。我们院里小玩伴，和漂亮姐姐是熟悉的，于是我们在大人的鼓励下，跟着游街队伍一起走。每当别的小孩子，向他们抛杂物的时候，我们就一起上前阻止。
技术员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知识人，热在直接的暴力下，被穷凶极恶吓的双目呆滞面如死灰，低着头步履蹒跚任由摆布。而此时此刻，漂亮姐姐面对暴徒，竟然毫无惧色，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和坚强。在她的怒视之下，领头的几个男青工退缩了，竟然不敢再对她推搡了。也许在她的心里，知识是神圣的，她根本看不起这几个可怜的家伙。她知道，他们是追求不成报复发泄，编造奸情只是哗众取宠，满足他们自己肮脏的心态。漂亮姐姐也看到了我们，目光里充满了温馨和感谢，也加杂着无奈和愤怒。
不久前，我的一个小学女同学的父亲，因婚外情捉奸在床，被女方丈夫带着一伙人游街示众。那天我正好路过，看到那对通奸男女，完全被吓傻了，任凭旁边的人污辱打骂。漂亮姐姐，是勇敢和自信的，深深地感动了我。 她的目光，坚定中带着疑惑，深深地刺伤了我。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随意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污辱呢；为什么一群人，可以拿一个人的莫须有私生活发泄呢。我那时小，并不知道，就是通奸了也不犯罪，这群暴徒才是真正的犯罪之人。漂亮姐姐的人格形象，对我的影响深远，在我成年后，多少次面对强权羞辱和利诱，我从来没有求饶妥协，潜意识里是以她为榜样的。
从1966年春夏之交开始，就不能再上学了，母亲仍要求我们读书，也亲自教授我们文化课程。看到別家孩子都不读书，我有点不解的对母亲说，他老人家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读书没用的。这时，母亲坚定地说，那是骗人的，他们自己的孩子是读书的。母亲又说，不能做没文化的人，做人读的书越多越好。在那个政治挂帅，残酷斗争的年代，母亲这些话可能导致失去生命，我终身记住了。
在巷子里小伙伴中，有一些是中学生。他们有时带着我们小点的孩子，钻进秘密通道，进入贴上封条的第五中学图书室，每个孩子摸几本书出来。我们拿的大部分是小说书，那时小说是资产阶级的毒草，看小说的人会思想中毒，看小说是可耻的。所以，带出来的书籍，小伙伴们显摆一会，就随地遗弃了。
我悄悄地收集起来，带回了家。我家大杂院子有两棵石榴树，我经常坐在树下读书，读了好多本小说。因为我喜欢读小说，所以也爱惜书籍，每次把书读完后，会悄悄地原路送回图书馆。那时我想，长大以后，我要做一名作家，写书给大家看。我上学以后，看的第一本书是《少年文艺》，看的第一篇文章是〈骗子骗骗子〉。有了当作家的想法，于是，模仿《少年文艺》文章，我写了自己的第一篇文章。
ns 15.158.61.51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