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初衷
孫少初夾在挨挨擠擠的眾人之間，跟著人群往前移動，走到這裡已經很熱鬧了。面前一座露天舞台底下都已經坐滿了人，聚集在環繞舞台的圓形石梯上，其餘人站在石梯外圍的草地。幾個小孩子推搡著追趕嬉鬧，在群眾裡掀起一陣喧嘩。草地上鋪了一塊塊墊子，有人躺在上頭休憩。
旁邊搭起了一處簡易的棚子。她湊過去，翻了翻宣傳用的小冊子。這場地晚上似乎要舉辦一場音樂會的樣子，公益性質，採免費入場，邀請名單還滿豐富的，有許多獨立樂團或當紅歌手。或許是因為免費的關係，所以來參加的人這麼多，她知道這種公益音樂會經常吸引一些樂團或歌手的粉絲，等於變相地免費聽演唱會。她匆匆瞥過演出的人，這時聲音穿透了麥克風傳來，有人站上了舞台作開場。
周圍的紛擾稍微減弱了點。她跨過座位上的群眾，踩著空隙，在石梯邊找到了一處偏僻的位置。角度有點偏，但前面沒什麼人擋著，可以清楚看到舞台上的樣子。
幾分鐘過後開場結束，舞台的白光就暗了下來，於是他們全部坐在一片昏黑的夜色中，但這黑夜又不是全然靜寂的，觀眾席裡醞著一股隱微的興奮。她往下看去，模糊的視野中亮著什麼，底下的人舉起板子，上頭螢光寫著文字。
直到藍紫色的燈光打出來，空中飄揚著一段音樂，台上幾個人吹奏薩克斯風。什麼曲目她聽不出來，她對爵士樂不是很了解，只是聽著很舒緩柔和，周圍朦朧的光暈又令人心旌搖曳，像喝酒之後醉醺醺的餘韻。她感覺頭腦放鬆，思緒浮盪，煩惱憂愁都融化於無形，讓人什麼也不想。
舞台下的觀眾沉浸在樂聲當中，任何一點躁動也沒有了，隨著音樂擺動身體，幽藍色的光束漸淡，重新亮起白光，主持人和藹地交代轉場，換其他團體上台，接連帶來幾場表演，大部分都是快歌，還有勁歌熱舞，帶動氣氛，全場呼聲不斷。
她倒是沒怎麼被周圍感染。旁邊的群眾激動喝采，她卻是隻字不吭坐在一邊，顯得有點安靜了。倒不是說她不享受這場音場會，而是越到後頭，她就沒什麼心思聽下去了，每換到下一組人上台，她就增加幾分緊張，心裡砰砰狂跳——她一直在等，等待最後一場壓軸的表演。小冊子上寫著所有表演者的介紹，她在對方的演出經歷裡看到自己的學校。
一段段掌聲稀稀落落地止息下來。在這片零碎的聲響中，主持人用麥克風說話：「美好的時光總是過著特別快，終於來到活動的尾聲了。最後我們請來的這位歌手——非常年輕但潛力無窮，已經有豐富的經驗，去年還發行了自己的作品。未來將繼續活躍於歌壇，朝著音樂之路邁進！那麼在結束之前，讓我們欣賞她的表演！」
舞台上多了一架電子琴，有個人坐在後頭。孫少初定定看著。隔了一段時日，又重新看見那個人，但不像那時的情景，她是一個人在台上的，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距離是有點遠了，難免看不清對方的身影，但聲音清晰地迴盪出來。她靠著琴旁的麥克風說話，嗓音澄澈，一出聲就吸引人，越過一排排座位，傳遞到她耳邊。
「今天不唱我做的曲子，我要給大家唱一首歌。」她說：「獻給每個徬徨的人，希望所有人都能獲得勇氣，朝著自己的目標走下去。」
片刻的靜默過去，她彈著琴鍵開始演奏。當發出第一個琴音時，時間恍惚慢了下來，其他樂音跟上，低沉舒緩，接成一段旋律，沉靜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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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use tomorrow you'll be right
舞台上照出橘黃的光芒，投射在觀眾席裡，隨著音樂緩緩移動。她坐在這一片溫柔的歌聲之中，四下無語，唯有那聲音像一道暖流流轉蕩漾，浸潤心神。她靜靜地望著台上，彷彿失神許久。
從這位子遠遠看去，距離是比她那天在操場上近了一點，但依舊不能完全看清楚其面目，只能捕捉形影的輪廓。她覺得這距離實在微妙，若即若離，舞台上的景象大致能看到，可是細節卻模糊了，只能靠著想像去彌補，而在這想像中她又帶入自己主觀的投射，她竟覺得對方的外貌有點像她。
孫少初兀自想著。繾綣的歌聲停了，現場響起了如雷的掌聲，澎湃激昂，轟轟烈烈，但那些喧囂似乎都與她無關，明明近在周圍，卻讓她感覺遙遠，讓她聽不真切，像耳鳴之後隱約的嗡響，漸漸地往遠方逝去。她心裡很明白，不是它們棄她而去，而是她自己逐漸遠離了。
女主持人微笑走上台，傳達幾句祝福的話，結束今晚的活動，又提醒離開前的注意事項，觀眾席裡陸續有人站起來。
她坐在原位，一絲一毫不曾移動過。
她不會去反問自己，如果當初堅持下去的話，現在會不會就不一樣了，也許站在台上唱歌的人就是她了。孫少初挑了挑嘴角，就算是隨便想想而已，也讓她覺得很可笑。什麼如果，根本毫無意義，如果都是不存在的，唯一肯定的只有現在，她做了多少才造就的這當下，而她一直逃避面對——熱情燃盡之後她就忘了前進，所以一直停留在原地。
零星的人群散去。她垂下頭來，喉間一陣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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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回來了。」
聲音傳入腦中的時候，他還沒什麼注意，那語調是一貫的稀鬆平淡，以至於他沒有特別在意，直到辨別出其中的意思。徐子善趕緊扭過頭，林蔭下的光線正好落在眼前，分裂成好幾道破碎的光束。
他眨了眨眼，站起身，擺脫那片刺目的光芒。樹下的人安靜地睡著，有什麼東西正在改變，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原本飄忽如幽靈的身影逐漸清晰，慢慢明朗，像空氣重新描繪出她的形影，原先被剝奪的部分回到她體內。陽光穿過枝葉縫隙，在她周圍的地面上，覆蓋著一片陰影。
徐子善怔愣地望著，詫異至極，看著那些流逝的殘影又緩緩顯現——曾經他們以為自己身上只會不斷地流逝，現在竟然能逆轉回來，彷彿奇蹟。
「她說她很容易放棄。」
石頭站在樹木邊，即使站著也只比她的頭頂高一點。
「但那只是因為她很難過，因為她忘了快樂的東西，所以她才很難過。只要她想起來，她就不會想放棄。」他說：「因為人們很容易忘記，忘記自己喜歡什麼。」
徐子善沉吟一聲，心裡湧起一股振奮，夾雜著感動。他們走到這般絕望的境地裡，這一刻才遇見生機。
「你說得很對。」半晌後他找回聲音，一抹苦澀的微笑暈染開來，「你比我們還要清楚。」
「我的記憶很好，記得所有的事情，就算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也不會忘掉，但是石頭沒有感覺，所以任何事情就沒有意義，就算記得再多也一樣。」他說：「但人類卻相反，跟石頭相反。人類有了心之後，他們就會容易忘記；雖然可以擁有快樂，也會不快樂。」
徐子善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笑意還留在嘴邊，意味深長。
「有時候我覺得，你比人還聰明。」
對方聽了卻是搖搖頭，「我不聰明，我只是知道不快樂是什麼樣子，因為我認識世界上最不快樂的人。」他微微抬起腦袋，樹蔭底下光線稀疏，看不清楚他的臉，石刻的五官埋在一層陰翳裡，「廣場上有很多人都在談論他，說魔法師有多厲害，因為他擁有魔法，什麼都能做到，所以他就會很快樂。但其實不是，他一直很悲傷，因為他也忘記快樂的東西了。」
徐子善沉默佇立。
「他太難過了，任何東西都不能讓他滿意，連魔法也一樣，魔法也有做不到的事。於是為了不再難過，他甚至想把自己變成石頭。」他頓了頓，「但我跟你說，你不會想當石頭。人們可能會忘掉什麼，但在某個時刻裡，你還能再想起來，也許是明天、後天、一個星期之後，在往後的某一天某個時候，你還有可能再快樂起來。可是一旦變成石頭，你卻永遠失去感覺了。」
垂在身旁的手臂舉起。他張開手指，盯著自己粗糙的掌心。
「沒有感覺其實並不好。我常常想抓住那隻蝴蝶，但它卻一直飛走。」
徐子善沉著目光，又抬眼往對面瞟去，望向其餘睡著的人。頭上茂密的樹叢為他們罩下一片幽靜的陰影，四周靜謐安詳。他伸出手，攬住對方低矮的肩頭，將他靠在自己身側。
「你不會一直當石頭。」他輕輕說：「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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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murmur
英文歌來自一部音樂電影Sing Street（搖滾青春戀習曲）的主題曲go now，歌跟電影都很棒，有興趣者可以自行查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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