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域 - 46.　負擔

46.　負擔

　　講台上的老師看見他，便會意地點了點頭，讓他回到座位上。徐子善繞過幾條走道，拉開椅子就座。

　　下課鐘一打，兩三個人迅速起身，興沖沖地圍了上來。

　　程思緣一上來就問：「欸欸——老師跟你說了什麼？」

　　「你一整個下午都沒回來欸。」呂沐婷說。

　　「……喔，對呀，因為老師說了滿多的。」徐子善看了看他們，抓起自己的書包。

　　「你真的去申請學校？」洪瑋竹直接問他，「大家下午都在講。」

　　徐子善頓了一秒，然而只是微乎其微，隨後嗯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平平淡淡的。

　　「班導給了我很多建議，所以才聊得那麼久。」

　　「……建議聽起來就很不好耶！那結果呢？」

　　「結果就是……等一下再說啦！快餓扁了，我們先去買晚餐。」徐子善朝他們笑笑，翻出了錢包。

　　「噢……好啊。」洪瑋竹說：「走吧！你正好趕上吃飯時間。」

　　「那我們晚自習再講啊！反正還有晚上。」程思緣補充一句。

　　幾個人湊在一塊兒出了教室，說說笑笑，走到半途時，有人猛地止住腳步。呂沐婷喪氣地叫道，「糟糕！我東西還放在游泳池！」

　　「啊？那妳趕快回去拿呀！」

　　「現在放學了，游泳池會不會關了呀……」

　　「應該還沒吧，去看看啊。」洪瑋竹說：「我陪妳去好了。」

　　「呃！我沒帶錢包！」程思緣驚覺。

　　「借你就好了啊。」

　　「呃……我上次借妳錢還沒還咧。」

　　「啊？唉，現在大家是不是都很健忘啊？」洪瑋竹想起某人。

　　徐子善失笑一聲，看著這幫人忘東忘西的，朝他們擺擺手。

　　「你們趕快去吧，我在校門口等你們。」

　　放學時候的大門前早已人山人海，徐子善走到圍牆下的一處角落，周圍都是他們學校的學生，穿著同樣的校服，聚集成蔚藍的景觀。他站了片刻，在鋪滿視野的一片藍色身影中，不經意間混入了一抹白，似有若無。他集中視線看去，一個人穿梭在群眾之中，白衣黑褲，感覺是其他學校的人。是來交流的嗎？

　　那個人走走停停，四處環視，好像在搜尋什麼，接著又轉了個方向，面朝著這裡時卻停住了。

　　他看著對方走到自己跟前。

　　「徐子善？」

＊＊＊

　　何祈靜靜地等著他的反應。雖然經過幾番猶豫，但內心深處他還是想要繼續下去，有點一廂情願，但那才是他回來的目的，他回來不就是為了想挽回什麼，想救回另一批人，無論真正的他們以後會怎樣，無論對錯。他也不知道該評斷對與錯，但重點是他們都不想消失，而他只是順了他們的心意，那麼應該就會是好的。

　　成功過一遍之後，他也稍微了解這遊戲規則。他得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才能說服他們。然而奇妙的是，他找不出什麼可疑的，連孫少初那毛病還能尋出點蛛絲馬跡，對於徐子善，他就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大概是因為對方的細節太少了，跟其他兩個人相比都少很多，就像他回想好幾遍，也還是不確定，對方的願望到底是什麼。

　　「所以……你才來找我？」

　　對方聽完他的描述，沉澱了好一會兒後，終於開口。何祈瞟了瞟他，嗯了一聲。本來他也想到，對方也會不以為然，跟孫少初一樣，震驚憤怒或是難以置信，可是通通都沒有，只是沉默，一臉平靜——倒冷靜得過頭了，這讓他有點茫然。

　　「……照你說的，我應該是認識你的囉？」對方問道。

　　這意思聽起來差不多，他有點懶得澄清了。

　　「嗯。」

　　「喔，我懂了。」他恢復了笑意，「難怪你好像認識我。」

　　何祈沒有應聲。

　　「我相信你說的。」他突然說。

　　何祈沒會意過來，幾乎是意料之外。

　　「真的？」

　　「嗯。」徐子善點了點頭，臉上的情緒起伏不大，眼神卻垂了下去。

　　「但很抱歉，我幫不上任何忙。」

　　呼吸猛然頓了一拍，他還沒問出為什麼，一陣鈴聲打斷了他們，混入周圍的噪音。徐子善說了句抱歉就接起電話。

　　「喂？對……現在嗎？……好，我馬上過去。」

　　何祈站在一旁，斷斷續續地聽出對方要趕著去哪裡，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

　　「我跟你去。」

　　徐子善聞聲扭過頭，詫異了幾秒，卻也沒阻止他。

　　「好吧，也沒什麼關係。」

　　他跑回去拿自己的書包，中途就撞見正要往校門口來的程思緣。徐子善說今晚不能留下來了，對方錯愕地啊了一聲，就問怎麼了，徐子善沒多說什麼，只是迅速帶過，他要回去看家人，晚上不能跟他們聊學校了，可能改天吧。他拿了書包回到校門口，急匆匆地往馬路對面移動，何祈見到他出來了，自動跟在後頭。

　　兩人走去附近的捷運站裡，經過幾站之後，進入一間醫院。

　　何祈安靜地走著。眼前一整片蒼白的色調，像一個枯槁的病人，血色褪盡。進到裡頭後，所有聲音好像都縮小了，剩下細碎的耳語與雜沓的腳步聲。他看著對方繞過好幾條走廊，彷彿駕輕就熟，最後進了一間病房。面前那扇門關上之後，何祈獨自留在外頭，周圍又回復全然的寂靜。

　　徐子善輕手輕腳放下書包，床上的人正在睡覺。

　　「太好了，你終於來了！我要趕快回去拿東西……」周岑聽到門把轉動，回過頭來就湊近說著。

　　徐子善掃視一圈，桌上一片凌亂，應該是晚餐剩下的食物。他又往病床周圍看了看。

　　「現在怎麼樣了？」

　　「剛剛醫生來過了，手術完之後狀況都還沒什麼問題，然後等一下有人會過來說注意事項，還要你幫忙記一下。」

　　他嗯了一聲，著手就開始收拾桌面，「剩下的交給我，妳趕快回家吧。」

　　「拜託你了！我多拿幾件衣服過來，這裡冷氣太強了，快冷死我了！」她急著準備離開，臨走之際又說：「啊！還有小榆，她有打電話給你嗎？」

　　「有，前天。」徐子善回答，「新學期開始要交註冊費與午餐費，還有家長日回條，要簽名，不過我都先簽了，也繳了錢。」

　　她回應了聲，放鬆一口氣。

　　「謝謝，最近真是辛苦你了！」

　　何祈坐在病房外頭的沙發上，醫院裡安靜沉悶，偶爾護士踩著迅疾的腳步，推著藥車掠過，輪子霍霍輾過地面，除此之外沒別的聲音，說不出來的壓抑，像抽乾了生命力，連呼吸的空氣都是冷寂的。

　　走廊上照著燈光，潔白明亮，照得任何陰影都消隱了，無所遁形，但他還是不喜歡裡頭的氣氛。幾個鐘頭之前，他還在想對方的願望是什麼，然而一進來這裡之後，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他的那些問題擺在生死面前，突然就變得很渺小，渺小得可笑。

　　他在沙發上等了許久，在這期間，有個女人從病房裡走了出來，再來是徐子善，手上還端了餐盒，往相反方向走去。他轉回腦袋，不知怎麼地，他就想到他媽媽，她應該也被送來了這裡。她出車禍之後應該被送來醫院急救，不過最後還是沒撐下來，他沒能去見她，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是在殯儀館裡，再想起那張冷冰冰的相片時，感覺一切都變得很遙遠了。

　　他沉浮在自己的思緒裡，呆坐了好一陣子，就在恍神的途中，旁邊傳來動靜。何祈遞去一眼，徐子善經過他面前，在旁邊坐下來。

　　「裡面那個人是……」

　　「是我爸。」他說：「他在工作時受傷，摔斷了腿，前幾天開完刀，現在在休養。」

　　何祈默然。

　　「那個工作本來就有點危險，他那麼辛苦地賺錢，原本就有點艱難了。」

　　他頓了一會兒，琢磨著言詞。

　　「你要留在這裡看他嗎？」

　　「嗯，我媽回家一趟去拿東西，我妹交給親戚照顧了。」對方牽起嘴角，像一種慣性的動作，「這幾天有什麼問題都是我來處理的。」

　　他看著那抹笑，頓覺一陣熟悉，好像對方本來就應該這樣，永遠笑臉迎人、溫和包容的樣子。那時在書店裡還試著勸他離開，對他說自己還有機會……表面上一副若無其事，卻什麼都注意到了。

　　「我不知道你家出了問題。」何祈說。

　　「……我媽聽到的時候差點快昏倒。還好只有腿傷，沒有傷到更嚴重的地方。」徐子善說：「其實我也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怕生活一下子變了，變得很糟糕……幸好他還可以復原，只是有段時間不能工作了。」

　　「那現在呢？」

　　「現在……現在都是我媽在照顧，有時我也會來幫忙。」

　　「你不是還要上學？」

　　對方苦笑一下，「就是放學後啊，家裡跟醫院兩邊跑，變得有點……應該說，真的很忙，尤其開學之後，所有申請學校的流程都擠在這幾周。」

　　他立刻會意過來，「都是你自己弄的？」

　　徐子善嗯了一聲，「不過也快忙完了，反正只剩一間了。」

　　何祈盯著他，動也沒動。

　　「只剩一間學校，之前報的都沒上，全落榜了。剩下最後一次機會，我還沒面試，在下個星期六。」

　　「……萬一又沒上呢？」

　　徐子善偏過頭來，朝他輕輕一笑，「那就回去考試，只能考試了。」周圍突然變得異常安靜，連他的聲音都變成一種微末的氣音，「你說的那個人，我覺得是真的，我相信你，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很想變成那樣，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實現，我真的不知道，特別在經過這幾次之後，我發現……我也無能為力。」

　　他一口氣全部說完，彷彿沒有猶豫。

　　「對不起。」

　　何祈動了動嘴，卻沒有出聲。那話語一直在他嘴邊打轉，掙扎了許久。

　　「你不用對我道歉。」最後他開口，「不是我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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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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