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窺視著一號線道的小子。
標準池八條線道上,左邊六人都是熟眼的臉孔:世青賽的三甲人馬、巡迴賽的紀錄保持者,還有一個美國青訓的新秀。唯獨左邊的小子,你茫無頭緒。網絡明星?廣告演員?表演藝人?新聞稿的選手介紹表明了,他是誤闖聖殿的異教徒。就算這場表演賽旨在籌款,舉辦的場地可是七年前的奧運場館啊!
一號線道的「一號」並非榮譽,絕對沒有「第一」、「頂級」的含義。中間線道才是真正精英的歸宿,全場觀眾的焦點通通落在那美好的位置。這行規,這常識,他學過麼?他了解麼?你滿心懷疑。
「表演賽即將開始。以下為大家介紹八位選手,首先是一號線道的……」
廣播員字正腔圓地唸出了小子的全名。不是姓Lee的Bruce、姓Chan的Jackie,而是姓Pendragon的Ryan。黃金短髮清爽如麥穗,翠色眼瞳純潔如祖母綠,來自遠東小城的他,比土生土長的你更加切合這個日不落帝國。也許入水以後,他會從池底地磚中拔出神劍,然後搭上黑色小舟,前往傳說的極樂世界。
「賽事即將開始,請各選手就位。」
你遵從指示,登上跳台,先於那個小子。一如平常,你把泳鏡蓋在雙目上。昂貴的特製產品,緊密貼合你的鼻樑與眼窩,活像與生俱來的器官。此時,你透過廣角鏡片發現,他咬住泳帽,雙手忙於調校泳鏡的橡皮帶。
天啊,請尊重場合,尊重我們——在你開腔的前一秒鐘,他終於手忙腳亂地配戴好裝備。算他走運,躲過大出洋相的危機;算你走運,動氣訓斥業餘者,有失大將風範。你提醒自己閒事莫理,同時彎腰垂手,蓄力於腳跟。你準備大幅拋離他。
「各就各位,準備——」
電鈴一響,諸位選手一同蹬腳躍下,噗通入水。六號線道的選手反應最快,爭得一個手掌位的優勢。不要緊,賽程共計四百米,勝負之分不在一刻。況且你的得意絕技是翻身轉向,五十米過後必能收復失地。真正教你警剔的是異常安寧的左側。池水流動緩慢,絲毫不覺撥手踢腳的動靜。
未入水,那小子竟然尚未入水!你凌厲翻身後,方見泳池彼端轟起一股浪花。果真沒有隨你們同時起步。犯下重大失誤?再是怯場亦不至如此呢。狐疑的你,立地要與他迎面相遇。你打算下一刻再加發力,藉由洶湧急速的水花震懾他。職業選手的意志,永遠不容污蔑。
豈知,你失算了,這個「下一刻」來得太早。
你未及出招,他已經跟你擦身而過,揚起的水波還干擾了你的節奏。一副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的身軀,怎可能爆發出渦輪一般的動力?論呼吸,輕盈的胸骨大大限制肺部容量;論肌肉,稍加鍛鍊的歐洲高中生遠勝於他。工業革命的狂怒輾壓了羅丹的美學,你震驚,你懊惱。惟有咬緊牙關,費力修正右半身的重心。返抵起點位置時,狀態總算恢復過來,你得以再度演出驕人的翻身動作。
那邊廂,那個小子又游過來了。尚差一個泳池的距離,不足為慮吧?不,水流的頻率向你明確宣告,「五十米」縮減至「四十米」了,接下來是「三十米」、「二十米」……大概在第三或第四次,二人的臉便會朝向同一方向。災厄的畫面。
你憶起上個週日重播的《大白鯊》。七十年代的舊電影,大導演的大鬧劇,兩小時的故事離不開一條鯊魚,害你昏昏欲睡。尋常的海洋生物,布羅迪警長何須大費周章?現在,你恍然大悟,一強一弱,一追一逃,險境中人欲語還休。
百五米,二百米,二百五十米,三百米,三百五十米。一次接一次的翻身,完美,徒勞,你沮喪得很。在最後的五十米,那小子成功追上來了。剎那間,你憂心他突然發狂,拼命抓住你的大腿,阻止你冒出水面。畢竟那雙愈趨急速的手,實實在在地迫近你的腰間。窮途末路了,你傾盡生來的力量,妄求撥出活路。
「威廉斯以第三名到岸,來恩.潘德拉剛飲恨位列第四!」
你倚著池邊,瞿然喘息,霎時間搞不懂廣播內容。啊,對了,這是為聯合國兒童慈善基金籌款的表演賽,你獲邀參加四百米自由式一項,半分鐘前奪得了季軍。你十分欣喜,因為你得以離開騷動的水面。至於「飲恨」的小子,他也伸手一攀,抽身出水,接過工作人員遞上的毛巾。在場館的燈光下,清澀的臉蛋微微發紅。
「起步時發生甚麼事?失誤?讓賽?」
攝影機與麥克風蜂擁過來,團團包圍他。黑沉沉的,活像另一潭池水。看起來挺恐怖,幸虧分毫沒有理睬你的可能性。於是,你默默地觀看無路可走的他,帶著時而左顧右盼的眼光,說了幾句話。聲量很低,你勉強聽到些文法離奇的短語,夾帶失敗的捲舌音——「nervous」裡的中元音後並無「r」音,堂堂亞瑟王錯用了美式發音。你不禁聯想到外甥剛屆三歲時的朗誦。
果然,你最討厭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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