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晨吐出一口長長的氣,用衣袖擦了擦嘴後重新落坐。此時整個部族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他身上,而旭晨也不負眾望,首先開啟了第一個公眾話題:「正如我所說,我們部族實在很少有歌族人來訪。而我們都知道歌族人的天職除了表演之外就是傳遞消息。想必兩位一定不會吝於分享一些最近的消息吧?」
「當然不會。」紫蘇刻意搶在亞秋之前回答。她用眼角看見亞秋噘起嘴。「貴部族接下來有什麼旅行計畫嗎?」
「我們希望可以朝東邊前進。」旭晨說,雙手在膝前交握。「這幾年以來,西邊的生活越來越難過了。草越來越長不出來,斑駝拒絕喝水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紫蘇知道有許多部族都是隨氣候冷暖變化、連年沿著相同的路線旅行,因此不論是對於一個部族族長,還是整個部族而言,這著實是一個不小的挑戰。紫蘇瞥了瞥四周,發覺男女老少的眼睛全都轉向她,他們的眼中盛載著憂慮、緊張與悲傷,彷彿希望她接下來的回答能夠和今晚的表演一樣,替他們帶來夢想與希望。
紫蘇清了清喉嚨,說:「我們上次經過時,東邊有很多眩光帶。密度不高,但是很容易造成旅行上的困難。」
在那場毀了舊世界的戰爭過後,這片土地上除了無盡的沙漠及散落各地的科技碎片以外,還多出了數也數不清的受污染區域。目前,在他們所知的土地範圍中,最主要的污染源分成兩種:一種被稱為瘟沼或是沼區,由於大量的化學污染,當區的沙粒經常會在陽光照射時反射出多彩的色澤,生長於當地的動植物不是畸形早夭,再不然就是病症頻傳。
第二種則被稱為眩光帶,主要的判別方法則是觀察斑駝的毛色變化。牠們做為新紀元的生物,已經演化出因應各種毒素的方法,而當斑駝進入眩光帶的範圍之中時,牠們的毛髮就會開始透出紫色的光澤。
根據多個世紀流傳下來的說法,那種會侵蝕人腦、灼傷皮膚的紫光在舊世界時稱作輻射,是戰時某種大型毀滅武器遺留下來的結果。這項事實經常令紫蘇覺得自己很渺小,明明已經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歲月,來自舊世界的錯誤卻仍舊時刻影響著新紀元的生活。
「果然如此嗎?」旭晨說,狀似遺憾的向後傾身。「那,就你們記憶所及,這些眩光帶是沿直線排列嗎?」
這些污染源畢竟是人為所造成,因此經常會呈現出可預期的模式。只可惜,東邊這塊土地的情況並不是如此。
「它們是隨意散布的。」紫蘇回答,「我想,那一區的情況很可能是源自季風造成的污染擴散,因為在裂谷的這一側並沒有出現類似這樣的現象。」
沙漠上的居民們談起東邊與西邊時,往往是以一個橫亙於沙漠中央的醜惡裂谷作為分界點。沒有人知道它實際的大小與深度為何,它形成的原因也眾說紛紜,不過最廣為流行的說法還是板塊挪動,但是也有一部份人深信那是戰爭留在這片土地上的另一道疤痕。
旭晨安靜的點點頭,他的眉頭皺成一團,似乎一時間很難接受這樣的說法。
「如果是在裂谷這一側的話,東邊的情況還是比西側要樂觀一點,但是我的建議還是待在西邊就好。」紫蘇總結道,拿起酒杯啜了一口奶酒,並暗自希望這些消息沒有讓部族族長太過灰心。
旭晨再次點頭,這次挺起胸膛、坐直了身體。「我了解了,這些資訊我會謹記在心。」他慎重的說,接著目光一轉,在紫蘇的驚異之下移至道恆身上。「那麼你呢,匠族人?我想做為一個旅者,你應該也不會吝於分享一些新資訊吧?」
道恆發出一陣驚訝的輕笑。他放下手上的羊骨,將右手支在膝頭上。「當然不介意了,族長先生。但是說實話,這還是我旅行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你對東側的觀點。」旭晨說。
道恆摩娑著下巴上的短鬍渣。「我的看法和這兩位歌族差不多:那裡有太多眩光帶了。但是也因為寸步難行,那塊土地上其實存有不少稀有礦物。所以如果貴部族想要來點刺激跟冒險,我會建議你們夏季的時候去那裡走一趟。只要備妥物資,仔細觀察斑駝的毛色,應該可以得到一些不錯的成果。」
紫蘇挑起眉毛。做為一個長年旅行者,她對於道恆過於樂觀的看法不置可否,因為意見的採納權畢竟是掌握在旭晨手上;然而──事後想想,紫蘇認為自己早該猜到的──亞秋就是忍不了這口氣,硬是清了清喉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這位匠族人漏掉了一點。如果要到眩光帶旅行,各成員身上通常必須分散攜帶數量至少超過旅行人數數字三分之一的解毒劑。」亞秋說,「而這種解毒劑既稀有又難以取得,以目前這個部族的人數和旅行經驗來說,我會說去東邊旅行無疑是自殺之舉。」
空氣似乎在瞬時間凝結了。紫蘇看見有婦女驚恐的摀住嘴,也有孩童在這陣警告下縮至父母身邊。只見營地邊的數十對眼睛在亞秋、旭晨及道恆身上游移,所有人都摒息著等待下一步發展。
道恆沉吟了一聲,然後說:「有意思。明明族長先生都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前往東邊,你,身為一個傳遞夢想與希望的歌族人,就已經預先設想他們會失敗了。」
紫蘇心中一凜。道恆這是在轉移話題中對他不利的成份,只要神智夠清明,一定能輕易看出這句話當中潛藏的陷阱。然而亞秋已經在氣頭上了,紫蘇還來不及對他做出任何暗示,便見到他繃緊了下巴,說:「我會說這叫作風險評估。」
「我會稱之為畫地自限。」道恆回嘴道。「作為歌族,你們唯一的任務就是要替部族人帶來夢想與希望,可是你們自己卻不相信這些價值。這不是很矛盾嗎?」
「你又有什麼資格談論這些?」亞秋反問。「作為一個死板板的匠族,你又有多了解藝術、音樂和希望?」
道恆微微一笑。「我對傳說和藝術知道得可多了,尤其是和星星相關的傳說。」他拿起酒杯啜了一口,低著盯著裡頭剩餘的奶酒,然後對著杯子嘆了口氣。「但是……你知道嗎?對這個世界失望其實不是你的錯。你們今晚演唱的那首歌,我這些年來在路上聽過數十個版本,每組歌族拍檔各有各的詮釋,有人選擇唱出歌曲的驚心動魄,有人選擇唱出歌曲的淒美,但就是沒有任何一組人選擇表現歌曲中充滿希望的那一面。」
道恆搖搖頭。「也許是我抱持太高的期望了。也或許我只是希望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世界可以有哪裡有點變化。」
營火邊再度陷入一片靜默。紫蘇吞了口唾沫,一口大氣也不敢出,只能用眼角觀察情勢。亞秋死死盯著道恆不發一語,那雙微微瞇起的淺褐色眼睛中似乎裝滿了由情緒與思緒構成的風暴,而那道暴風牆則暫時隔絕了他與外界之間的連繫。
「好了,時間已經晚了。」旭晨忽然說,將聚成一團的部族人驚醒。「沒事的人趕緊回帳蓬休息,明天早上還有新的旅途在等著我們呢。」
多數部族人都聽懂了族長的言下之意,於是紛紛將手上的杯盤集中、收集至廚師們專用的營帳中,隨後便四散開來,消失在帳蓬群構成的一條條窄道中。很快的,營火邊就只剩下旭晨、道恆、紫蘇和亞秋四人。在空地的襯托之下,夜風輕柔的低語忽地變得響亮、刺耳,柴火燃燒的劈啪聲更是顯得震天價響。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0KwYc0Wx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