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晨揉了揉下巴上的那把大鬍子,從地上站起身來。紫蘇跟著起身,說道:「族長──」
旭晨舉起一隻手,紫蘇立刻閉上嘴。
「我不管東邊實際的情況究竟如何,但是像剛才那樣的爭論……我有責任要求你們兩位,不要再讓它發生在我的部族人面前。」旭晨說,目光彷彿烙鐵般掃過道恆和亞秋。「不論兩位對於希望的解讀如何,作為族長,我至少得裝作它還存在。因為只有這樣,其他部族人才有動力在隔天早上起床。所以在這段旅行的期間,我得拜託你們在其他人面前陪我一起假裝。」
「那麼事實呢?」紫蘇問。「那些我說的關於東側的話……」
「我的族人能夠接受實話,我只是不能讓他們的信心被動搖。」旭晨答道,這次筆直望向道恆。「而正因如此,那樣的爭論不能再出現第二次。」
道恆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我知道了,族長先生。我保證類似的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旭晨點點頭,視線移到亞秋身上。亞秋安靜的回以一個點頭,旭晨聳起的雙肩這才終於稍稍放鬆下來。
「真是抱歉,明明你們是客人,卻還這樣要求你們。」旭晨輕嘆口氣,擠出一個疲憊的微笑。「今天晚上的伙食都還好吧?」
「貴部族的招待很周全,令我們感到賓至如歸。」紫蘇溫和的說。
「好,很好。」旭晨自顧自的點點頭,「那麼,我也該回去休息了。明天的路程漫漫,你們三位也趕快休息吧。晚安,歌族人,匠族人。」
「晚安,族長先生。」
旭晨舉起手臂隨意的揮了揮,邁開大步走進左側的窄道,高大的身影沒多久就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帳蓬之間。
「那麼,你們想來我的帳蓬繼續剛才的話題嗎?」道恆忽然問。
紫蘇猛地轉向他,不可思議的瞪大雙眼。
「你想要害我們在第一天晚上就被趕走嗎?」紫蘇嘶聲問,伸出一根食指直戳道恆的胸膛。道恆立刻舉起雙手,彷彿想要投降似的。「我不知道你怎麼樣,但是我們兩個已經在沙漠裡旅行很久了,我才不要剛吃到溫熱的食物,就又被迫在沙漠裡獨自旅行。」
「我了解、我了解,」道恆笑得一臉困窘,他聳了聳肩,「我只是問問嘛。因為剛才族長先生說不能在公開場合聊,所以我想也許我們可以移到比較隱密的地方……」
「回答我一個問題。」亞秋突然說道,道恆和紫蘇兩人一齊轉向他。「你認為我們今晚的表演沒有傳達出希望嗎?」
道恆揉了揉他那頭修剪得參差不齊的灰髮。「我該怎麼向一個瞎了的人解釋什麼是光?希望之中不該帶有淚水,也不該帶有絕望。我還以為你們全都是詩詞和文學方面的專家。」
亞秋握緊拳頭。「那樣的希望並不現實。就我看來,只有實事求是的希望才稱得上是希望。」
道恆搖搖頭,一臉興味盎然。「這種話從一名歌族人口中說出來真有趣。不過,我猜這大概就是這個世界現在的樣子吧。」他感嘆道,仰起頭望向夜空。「時間確實已經晚了。剩下的辯論暫且留到明天吧,歌族人。就跟族長先生說的一樣,明天長路漫漫呢。」道恆開始踏著悠閒的步伐後退,還伸起手對兩人揮了揮。
「晚安,兩位歌族人。祝你們一夜好眠。」
說完,他便轉過身,踏著輕鬆的腳步融入夜色當中。
4
那名匠族人昨晚自顧自的結束了對話,還連帶帶走了無數問題的答案。
結果,那些懸而未解的問題就像是惱人的床蝨一樣纏了紫蘇整晚,導致她雖然身體疲憊,卻因為過載的思緒而不得不維持在清醒狀態。最糟糕的是,她很清楚亞秋也和她一樣,只不過在她翻來覆去的時候,他選擇枕著自己的手臂盯著帳蓬頂端發呆。
昨天返回帳蓬之後,亞秋反常的什麼都沒說。他甚至沒有怪她對道恆發脾氣,害他們錯失與他正面對質的機會;事實上,那天晚上的亞秋似乎又變回十幾年前那個才剛從歌族導師手下解脫出來的少年,沉默、思慮重重,眼中不是蘊藏著一股正在形成的風暴,就是眺望著遠方,既茫然又空洞。
儘管紫蘇不是不能理解道恆說的話有多令人不安,那名匠人對亞秋造成的影響仍舊讓她擔憂不已。如果事情按照預定行程進行,那麼他們注定還要和道恆相處六天之久。在這段時間裡,誰知道他還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動搖亞秋?
紫蘇暗自嘆了口氣。現在時間還太早了──等到坐上斑駝之後,她有的是時間去煩惱這些事情。
外頭已有一絲陽光穿透過帳蓬的厚布照射進來了,雖然過了頭昏腦脹的一夜,紫蘇仍舊決定現在就起身收拾行囊。
亞秋一直到她綁妥第二袋行李時才醒過來;這時外頭部族人的談話聲正在逐漸變得熱絡,表示早餐時間將近。為了趕上部族的行程,亞秋只好頂著一頭亂翹的黑色短髮在帳蓬內亂竄,一邊將物品塞進袋中,還一邊喃喃抱怨紫蘇竟放任他睡到這個時間。
「我知道你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所以別抱怨了,我們快趕不及早餐時間了。」紫蘇說,將最後一個行囊的繩結用力拉緊。亞秋噘起嘴,朝她扔了一個剛綁好的睡袋,紫蘇看也不看就身手俐落的將它打回去。
最後,他們花了十分鐘一起將亞秋的行李收妥,這才離開帳蓬加入其他部族人的用餐行列。由於即將啟程,因此這天的早餐十分簡單,僅給每個人各分配一塊烤餅就算是交代了事;結束了短暫的用餐行程後,眾人又各自鳥獸散前去拆卸帳蓬,並將貨物全數綁到斑駝的背上和身體兩側。
他們一共用了一個鐘頭做完全部準備,並按照領隊、客人、青年、婦女與小孩、老人、貨物及護衛的順序列好一串長長的隊伍,然後才踏著悠閒的步伐朝今天的目的地前進。
隊伍在熾烈的早晨陽光照射下平穩前行,於蒼白的沙丘上綿延成一條細細的曲線。紫蘇及亞秋兩人在一段距離外尾隨著旭晨及一名負責偵查的青年部族人,道恆則獨自在兩人後方騎行。為了保持清醒,紫蘇強忍著打呵欠的衝動坐直身體,還時不時丟出一些無聊的話題和亞秋閒聊。
大概是因為昨天和旭晨的那番對談,紫蘇認為今天一整天在旅行途中八成不會有什麼額外的插曲。不過,她的這點幻想很快就因為接下來的奇怪進展破滅了。約莫在太陽高升到他們頭頂右上角處時,道恆突然驅著斑駝超過紫蘇和亞秋,跑到前方去加入領頭成員的行列。從後頭遠遠的望去,還可以看見他手上拿著一個來自舊世界的望遠鏡,並且時不時朝天空揮舞雙手,似乎在向旭晨及部族青年解釋什麼。
過沒多久,那名負責探勘的部族青年便趕著斑駝往兩位歌族而來。他對紫蘇及亞秋點頭表示招呼,然後說:「族長希望你們可以去前面一下。」
紫蘇和亞秋對望一眼,但還是照著青年說的話做了。只不過,當他們騎向前方時,那名青年並沒有跟上來,而是留在兩人原先的隊伍位置上。
事情越來越詭異了,紫蘇不禁想。他們兩人很快來到領頭隊伍旁,只見道恆正舉著望遠鏡往東南邊眺望,邊看還邊自顧自的點頭,說:「沒錯,確實在那個方向。」
「族長。」紫蘇趁隙插話道。她和亞秋兩人都騎行在旭晨的右手邊,昨晚的一夜難眠讓他們都沒心情應付道恆的哲學話題。
「歌族人。」旭晨招呼道,一旁的道恆也放下望遠鏡,朝兩人揮了揮手。
「早安啊,歌者們。」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紫蘇問。
旭晨清了清喉嚨,看起來有點不自在。「這位匠族客人剛剛發現我們行經的路線上有一座遺海。他提議我們改變路線到那裡去看看。」18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hnZ4amwv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