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事情告一段落後，紫蘇和亞秋終於在旭晨感激眼光的目送下返回帳蓬，繼續為接下來的表演做準備。兩人幾乎是一回到帳內就立刻站回銅鏡前方，彷彿兩只上了發條的玩偶似的，無意識的進行著早已被設定好的例行動作。
「你覺得那個人真的是匠族嗎？」紫蘇一邊問一邊打開手邊矮桌上的化妝盒，翻找起今晚要使用的唇膏顏色。
「他看起來是。」亞秋回答。紫蘇瞥了他一眼，發現他已經在上眼妝了。就和他們兩人的價值觀一樣，亞秋和紫蘇的上妝順序是截然不同的；亞秋向來都是先決定口紅的色澤後再化眼影，紫蘇則是反過來。她常常懷疑他這個習慣是受到那個將他帶大的女歌族影響（紫蘇之所以沒有斬釘截鐵的稱她為亞秋的母親，是因為就連亞秋本人都不能完全肯定這件事），不過她從未將這個想法告訴過亞秋。
「我感覺到你欲言又止。」紫蘇說。
亞秋輕哼一聲表示同意。「他畢竟在這片沙漠裡獨自旅行。光是這樣就足以證明他那個人沒那麼簡單。」
紫蘇隨意嗯了一聲，終於從化妝盒中挑出一小罐深紫色的唇彩。「所以呢？你打算去一探究竟嗎？」
亞秋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透過鏡子的反射瞥了紫蘇一眼。她注意到他今晚選用了鮮藍色的眼影。「我認得那個眼神。」紫蘇說，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興味盎然的笑。「俗話說，好奇心可以殺死一打斑駝。而現在的你就是其中一隻。」
亞秋故作高傲的揚起下巴。「那麼我一定是那一打裡面毛色最漂亮的。」
紫蘇聽了不禁輕笑起來，亞秋只撐了兩秒鐘便跟著忍俊不住，笑著從角色中脫離出來。他搖了搖頭，隨手把用完的化妝盒蓋上，拿起披掛在一旁的表演服。
「妳真的一點都不想知道嗎？」亞秋挑著眉毛追問道。「一點點都不想？」
「他那個人藏了很多事。」紫蘇承認。「要說我不想知道的話完全是騙人的，但是那不代表我們應該去淌這場渾水。」
亞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但是就紫蘇多年來對他的了解，他八成沒有聽進她的告誡。
紫蘇嘆了口氣，拿起掛在一旁的精緻髮網。「至少小心一點，不要冒犯到部族族長好嗎？我還希望可以過上一整個禮拜的好日子呢。」
「我當然知道。」亞秋回應道，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我已經不是剛畢業的小鬼頭了。」
紫蘇翻了翻白眼，回過頭去繼續專心為接下來的表演準備。
３
每當表演開始，紫蘇總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現實世界的稜角與殘酷宛如碰到高溫的奶油般，在營火邊這僅僅方圓幾公尺的幻夢中融化，與空中舞動的熱氣及香料燃燒的氣味混雜在一塊。
時間似乎慢了下來。紫蘇和亞秋赤裸著雙腳在空地上踱步，身上穿戴的金銀首飾在夜風的撫摸下、在部族人的眾目睽睽之下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圍繞在營火邊的那一雙雙眼睛中反射出火的顏色，他們的眼瞳深處流洩出對於希望與夢想的飢渴。
紫蘇輕柔撥動手上豎琴的琴弦，樂音於是與風聲、與飾品的晃動聲、與火燄的低語聲交融在一起。
「這是一個起源於舊世界與新紀元交錯之際的故事。」紫蘇輕聲吟唱道，她夜鶯般的嗓音在空氣之中迴盪。她緩慢的仰起頭，然後朝遙遠的夜空，朝著遠方閃爍的星點伸出手。「這是一個關於星星的故事。」
亞秋撥弄他手上的六弦琴，用低沉的嗓音應和道：「這是一個關於星星的故事。」
「許久以前的我們，透過智慧與機械跨越過空與陸的阻礙，成全靈魂中想化身為鳥兒的夢。我們手拉著手奔向遠方的光點，期望成為光點，成為夢想。」紫蘇唱道，手指在琴弦上舞動，一陣陣動人的旋律於是在她的指尖之下流洩而出。她邁開步伐，輕柔的，無聲的在營火邊緩緩起舞。
「啊，我們期望成為光點，我們期望成為夢想。」亞秋柔聲唱道，他墊起腳尖，慢慢的朝天空伸出一隻手，彷彿想要伸長手臂觸摸遠方的天頂。
「我們在驚奇之中探索天空。我們到達了由火構成的星球。」
「我們發現水，發現生命。」
「我們見識到世界的無邊無際。」
「我們像是渴水的幼芽般在天空中追尋新知，追尋驚奇。」
「我們淌洋在星星的奧妙裡，無視眼皮底下逐漸崩解的家園。」
「啊，我們如此好高鶩遠。」
「啊，但是我們懷抱夢想。」
紫蘇與亞秋的手指在各自的樂器上飛舞著，彈奏出一連串複雜而彼此應和的優美旋律，不僅暗示著劇情的轉折，也暗示著時間的流逝與時空轉換。
「然後戰火在家園中擴散開來。」紫蘇低聲唱道。她在營火邊舞動的腳步變得激烈、帶著強硬的節奏，豎琴柔美的音符在她的手下變得短促而顆粒分明，亞秋則一面繞著營火跳起戰舞，一面彈奏一連串節奏複雜的樂句。夜風突地在遠方颳了起來，它在沙丘上低沉、遙遠的呼號聲恍若一聲聲從舊世界穿越時空而來的痛哭與哀號。
「啊，戰火蔓延。」亞秋高聲唱道，他聲音中的悲慟響徹了雲霄。
「啊，戰火摧毀了一切。」
他們繞著營火舞蹈，既像是兩頭互相追逐的獅子，也像是一對始終觸摸不到彼此的愛侶。營火燒呀燒，將他們舞動的衣角映射成起伏不定的浪濤，布料上的亮片裝飾則成了水下的魚鱗與反射在水面上的點點火光。這場幻夢的輪廓突然變得銳如剃刀，色彩也變得刺眼奪目。
「戰火帶來沼區，帶來眩光帶，連同帶走了文明與科技。」亞秋接續道，他們兩人的目光隔著營火相遇，隨即不約而同的引吭高歌：「他們帶走了我們的羽翼、帶走了光、帶走了夢想。我們成為了文明的棄兒，文明的棄兒。」
亞秋忽地踉蹌跪下，營火邊的聽眾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亞秋將他的六弦琴緊抱胸前，並且閉著雙眼仰頭面向夜空。
「但是我們仍舊有能力仰望。」他輕聲唱道，隨著音樂的旋律左右擺動身軀。「喔，但是我們仍舊有能力仰望。」
紫蘇來到亞秋身後，彷彿一位母親般伸手輕撫他光滑的下巴。她的動作隨著旋律主調變得輕緩而慢了下來，忽然之間，世界又從色彩對比過度分明的銳利切片化為融合的在一起的顏料。亞秋睜開雙眼，兩人於是再次四目相對。「我們夢想著，期望著，等待著觸摸星星的那一天到來。我們夢想，我們期望，我們等待。」
紫蘇慢慢仰起頭，隨著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閉上了雙眼。營火周邊陷入一片沉寂，隨即爆發出一陣掌聲與歡呼，於是凝固的時間才又再次流動起來。
紫蘇眨眨眼睛，重新站直身體，亞秋則快手快腳的從地上跳起來。他們手牽著手向周遭的聽眾行禮，紫蘇這才完全從歌曲構成的夢境中醒過來，並自豪的注意到有許多人都還在用衣袖擦拭眼淚，望著他們兩人的眼神除了永駐不變的好奇之外，現在還多出了崇拜。
「好！真是太好了！」旭晨說，用力一拍膝頭。「這就是藝術啊，藝術！」1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cHP6kT3m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