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弗雷德放下蒂婭時的事情——漆黑的人在弗雷德面前出現了。漆黑的人也懸浮在空中,沒有臉孔,沒有衣服,全身黑得沒有半點透光。如無意外,自己面前的就是實現願望的惡魔。再想起來,剛才躲避黑色翅膀時好像也見過差不多的人影,但自己應該沒有呼喚過他……
弗雷德靜觀着漆黑的人,對方同樣盯着弗雷德,再過數秒,漆黑的人就作個「過來」的手勢了。
弗雷德回頭看一眼蒂婭和安,她們都累得沒有半點力氣,應該最少也叫上蒂婭嗎?弗雷德再望向漆黑的人,對方就搖頭了。被邀請的就只有自己一人。漆黑的人不再給予時間猶豫,舉出手指示意「一」,隨即飛到旁邊建築的瓦礫裏。
實現願望的惡魔會給人設計陷阱嗎?暫且未聽說過。但若是陷阱,反而只有自己一人時比較容易脫出,不至於要蒂婭再冒險,只要速去速回就好。
「你應該是『實現願望的惡魔』?能夠說話嗎?」弗雷德飛到瓦礫下,漆黑的人就只是站立在當眼的位置,卻沒有露出樣貌,一直維持着漆黑的樣子。不過確實地,他露出真臉目可能也有些風險,自然會有些考量。
「能說話。遇到你我有很多說話想說,可是我的時間有限,唯有只談重點。我未曾想過『代價』能夠被消除,我也不想見到那女孩繼續難受,其它受『代價』煎熬的人亦一樣,所以想特別地向你道謝的。」
「如果要這樣說,只要你拒絕接受許願不就可以?你才是一切這種悲劇的源頭。」弗雷德直盯着惡魔的樣貌,這一刻才明白蒂婭看着自己時那奇怪的表情。漆黑的臉彷彿反射着自己的內心,自己對惡魔的戒心完全被反射回自己身上……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視我為一切的元兇,而我確實做過無法挽回的事,往後亦會繼續,無疑我就是活着走動的災難,我昔日的朋友也在不久前死了,無謂再作任何辯解。只是,我希望像你們般有能力的人能救救受害者,為此我願意交出我的全部財產。」
全部……要是蒂婭聽到一定會雙眼發光。但更重要的是,他對一切都理解得透徹。他客觀地知道自己如何被人認知,亦不打算正當化自己,但依然會繼續犯錯,身上盡是矛盾。根據經驗,這些矛盾總是來自同一個源頭——存在無法控制的因素:「是否接受許願不是由你決定?」
「就是這樣……我甚麼都無法做,甚至沒有方法自殺。」
「那確實是難受的事情。」弗雷德為惡魔嘆一口氣,大家把他稱為惡魔也對他太不公平,他也是受害者。多少也在意蒂婭知道後的看法,但現在帶她過來又好像不對勁:「剛才你叫我單獨地過來,應該有特別的理由?」
「因為我知道你暫時沒有願望,無需擔心不小心地實現了你的願望……」惡魔說到一半,忽然就停止說話,站姿也出現細微的變化。不足兩秒,弗雷德也理解到了正在發生事情——惡魔又被呼喚了。果然不出所料,惡魔三秒後就消失,就像自己兩個星期前一樣。
「果然『惡魔』也是同一個種族……」
弗雷德仰天再嘆一口氣,站在原地,陽光正好就在瓦礫隙縫中滲透進來,心情總算平衡了一點。
回去吧。
今次朱利安的委託就此告一段落,弗雷德稍稍地把實現願望的惡魔的說話抄寫到偵探社的記錄裏。職責上總不能隱瞞這件事,只是不想在這個時候直接告訴蒂婭,她有需要休息數天的。然而當翌日弗雷德打開文件打算繼續完成記錄工作,關於實現願望的惡魔的內容已經全部消失,而最後更新者的名字是愛琳……
「弗雷德,我有事想單獨相量,需要想辦法離開偵探社,可以配合我嗎?你不作任何反應就行了。」愛琳坐到弗雷德旁邊,趁蒂婭專注工作時低聲問,弗雷德也馬上明白愛琳的意思,相信她也有一些想法吧。
「可以。」弗雷德在電腦的筆記本上打兩個字,拉到屏幕邊緣給愛琳看,愛琳隨即捉住弗雷德的手,按下關閉視窗,緊靠過來!
「你們是這種關係嗎?」
「視乎弗雷德想要怎樣。」愛琳沒有回答蒂婭更多,轉而默默凝視弗雷德。至於弗雷德,他並沒有出言否認,但也沒有回望愛琳。蒂婭看着二人的臉數秒,再看二人的手,感覺比較像愛琳單方面的表態,弗雷德一點反應都沒有。啊,他說不定是正在害羞或不懂得反應,只是一切都無法表露在臉上:「我不介意偵探社有辦公室戀情,可是真的沒想到愛琳的口味是這樣的。」
「吃醋嗎?」
「是妳有點奇怪。」蒂婭正想低頭繼續工作,愛琳居然再靠近一些弗雷德,同時為甚麼弗雷德沒有反應?他也不是蠢鈍,應該也明白愛琳的意思……也罷了,他們的私事可不是自己該管的:「可以在其它地方繼續嗎?有點礙眼。」
「那麼我們可以先去吃飯嗎?之後會補回工時的。」
「隨你們喜歡,如果能帶些工作相關的情報回來就幫大忙。例如關於『實現願望的惡魔』的謠言。」
「放心,聽到的話一定會帶回來。」愛琳高調地在弗雷德耳邊說聲「我們走吧」,牽起弗雷德的手就拉着弗雷德離開了。
「蒂婭這方面的感覺比較遲鈍,她應該沒有起疑的。」愛琳進入升降機後急忙鬆開弗雷德的手,有點不自在地放到身後,弗雷德也只是隨便附和一聲作罷。看着愛琳,多少有一些緊張。愛琳和蒂婭不同,蒂婭雖然行事大膽跳脫,卻有強烈的邏輯計算在背後,但愛琳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時候,完全不知道她的想法和目的。
「我很難懂嗎?作為一個人、一個女孩子。」
「應該只是我不擅長與人相處,畢竟這張臉……」弗雷德在漆黑的臉下對愛琳苦笑,愛琳也絕對不會知道自己的表情。
「你在苦笑吧。這種程度還是看得出來的。」
「妳應該是猜的?」
「如果說真的隱約看得懂,你信嗎?」愛琳見升降機到達地下,先一步走出大堂,帶路去較清靜的咖啡廳:「這裏就方便說話。」
「想聊的應該是關於『實現願望的惡魔』?」
「對,但也不對。剛才騙蒂婭時說過一切視乎你想要怎樣,那確實是我的心聲。你可能有所不知,最初你帶着蒂婭的人造臉時我可是對你一見鍾情的,其後知道真面目時幻滅過、討厭過,如今卻想了解你。似乎我就是那種善變的女人,討厭嗎?」
「可能我感覺比較遲鈍,並沒有甚麼感覺。同時妳現在也不是示愛,我沒有需要作那方面的回應,對吧。」
「你還真的是驚人地冷靜……不過說得沒有錯,就是這樣子。我的『想了解』也不是那種情情愛愛的東西。」愛琳對侍應招一招手,叫一份三文治和咖啡,順道就叫了一份千層麵和花茶給弗雷德,說是他會喜歡的東西。實際上,弗雷德試食時確實感到驚喜。
「果然你會喜歡這類型的東西。」
「我不記得有說過喜歡甚麼東西……這方面妳可能比蒂婭厲害?」
「當然比不上她。只是魅魔不多不少都有一些『法術』,否則魅惑不到對象呢。」愛琳托着下巴,凝視弗雷德進食的樣子,他把食物放進嘴巴就像放進黑洞,多得臉上沒有光影,連咀嚼的動作都看不到:「以前一直覺得漆黑的臉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如今卻覺得很神秘。如果你和『實現願望的惡魔』是相同種族,你有可能使我變成虛無嗎?即使只是三分之一混血也沒有所謂,我想要虛無的能力。」
「我也知道今次妳喚我出來一定與那段被刪除的記錄有關,但沒想到是想變成虛無……」
「你不是魅魔也許無法理解,我可是非常討厭這個身份的,感覺比妓女更骯髒,每次被察覺是魅魔後都被人標籤,好色的男人甚至開玩笑叫我助他發個春夢!」
「好奇一問,妳有看完今次的整個記錄嗎?」弗雷德直盯着愛琳,果然愛琳也縮了一下。愛琳未必一切都是謊話,但她聲稱的「想了解」聽起來也是半真半假的:「我的臉被人怎樣看待,妳應該比我更清楚。」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今次的事件裏,最後其實安已經打消了『去除天使身份』的念頭,原因並非做不到,而是因為蒂婭的說話——『大家所知道的偽君子天使有甚麼問題?沒有任何問題。反正要是沒有天使,社會也不會變得更好;有天使的話不論他們的行動理由如何,結果就是有人受惠。這樣不就好了?結果論有甚麼問題?』。妳真的有必要捨棄魅魔身份?魅魔一點令妳喜歡的特質都沒有嗎?」
「當然沒有!只有女人才會懂得身為魅魔的恥辱!你明白那種無論走到哪裏都被彷彿被全部人視姦的感覺嗎?即使有喜歡的人,也要擔心自己的身份連累對方被質疑!沒有女人會想生為魅魔!」
「那麼妳明白被所有人懼怕的感覺嗎?都是一樣的。」弗雷德放下刀叉,稍為靠前一點,愛琳已經不自覺地靠後了一點椅背,理所當然的,在自己面前這個就是自然反應。弗雷德二話不說,一瞬間移動到愛琳旁邊,輕輕摟住她:「現在是甚麼感覺?害怕嗎?」
愛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這樣也是當然的,她一定無法反應得過來。
「愛琳,那天我忽然能運用知識飛行、高速移動,其實我不覺得真的是只靠聽內森的說話就能直接做到,而且出奇地熟練,我應該有練習過的。是妳在背後幫忙嗎?」
「你都在說甚麼,我不太懂……」
「我是不是在夢裏練習過使用能力?夢中的時間和現實不同,在夢裏我可以有接近無限的練習機會,並且不太能把記憶帶到現實。換句話說,我們應該在夢裏經歷了非常長久的時間。」
「……你以為我是甚麼人,為甚麼要偷偷地幫你造夢……你知道我進入夢境的方法是『陪睡』……」
「我確實沒有記憶,可是妳有。所以妳今日的反應變化很大,很困惑應該怎樣對待我。就如現在,以往妳一定會推開我,可是現在沒有拒絕,但也沒有接受。」弗雷德稍為摟緊一點,在愛琳耳邊說話,愛琳就明顯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是耳朵比較敏感……明明是愛琳聲稱想了解自己,現在卻變成自己更了解愛琳了:「覺得不快的話可以出聲,我會馬上回去坐位的。」
弗雷德維持現狀一會兒,愛琳依然是緊閉着嘴巴……同時也相當於已經交出答案:「我不知道妳為我做了多少事情,我完全沒有記憶。可是,謝謝妳。否則我很可能無法和蒂婭平安回來。」
「……三個月……」
「三個月?」
「我們在夢裏渡過的時間……那幾天我見你一直在偵探社煩惱,待你在偵探社累透昏睡時進入你的夢境窺看記憶。其後眼見時間緊迫,沒有猶豫多久便開始造夢,在夢中用不同樣貌身份給你意見,所以你不可能記得我出現過在夢中,只有練習和研究時的身體感覺留下來……你想知道的就只是這些吧……」愛琳微微低頭,她的臉頰已經紅得發燙……弗雷德沒有再問,雙手鬆開愛琳,轉過身去,今次反而愛琳急忙抓住自己的手臂了。
「對不起,我擅自窺看了你的夢境和記憶……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當時就是覺得必須這樣做……剛才說想了解你也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我一直看着你三個月,我第一次見人為了練習再生能力及和阻隔痛覺而把雙手放進攪拌機;第一次見人為了練習飛行能力而找重物到處搬動;第一次見人為了預想無限種可能發生的事而不斷看完全不懂得的書籍……觀察你好一段時間後,甚至在你的臉上看見不存在的認真表情……我一直以來對你的『討厭』都只是偏見而已……所以想趁現在重頭來過……」愛琳抬頭望向弗雷德的臉,她臉上的紅暈仍未消失,更似是繼續升溫,抓住手臂的手卻稍為放鬆了。
「我的臉很可怕吧。不必勉強自己。」
「不勉強……是我想看的,我想一直看着……」愛琳微微張開着嘴巴,欲言又止。雙眼遊走了一下,終於深呼吸了一口氣:「……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嗎?」
…………
腦袋彷彿不能運作,不知道愛琳說了甚麼。呆了半晌,愛琳的聲音才進入自己的耳朵。「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嗎?」,也許自己是明白的,她說得十分直白,看她的表情都知道說出這句說話需要多少勇氣。
「不必急着答我的……不答我也可以,是我忽然問這種問題的錯……明明不久前我還常常說難聽的說話給你聽,一定覺得我很厚顏無恥吧……」
「我才沒有介意那點事情,只是想不到怎樣用說話來表達而已。」弗雷德轉身回來,維持着手臂的高度下跪,好讓大家的視線在水平的位置,自己的答案早已在心中:「我不懂得情愛的東西,不知道男朋友應該要怎樣做,可能會達不到妳的理想。如果這樣的我也可以,我們就交往吧。」
弗雷德見愛琳忽然一動也不動,表情呆滯,似乎是她的腦袋也運作不過來,看來自己的說話太多,使最重要的答案混濁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當你的男朋友……」
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弗雷德的手臂就被按下,愛琳立即貼近過來,又退了回去。直至見到愛琳把手指輕放在嘴唇,感受剛剛的餘韻,弗雷德終於明確知道了剛剛發生的事情——自己被愛琳親吻了。
「嘴唇的位置應該沒有錯?我看過你吃飯無數次,應該是對的……」愛琳有點羞澀、有點慌張,又再偷看弗雷德的臉一眼,才察覺到弗雷德已經完全呆住了:「對不起,剛剛可能太突然,你甚麼都沒有感覺到吧……我也是想回應你的說話,卻發覺詞窮了……以後多多指教。」
「我才是……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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