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公司地勤人員罷工,所有新聞頻道異口同聲。在二百尺的酒店房間內,來恩來回踱步,比平面電視中的女首相更惆悵。計劃本應完美:英國時間週四下午五時登機,香港時間週五下午二時左右降落,晚飯前就能返抵家中,還可保住週末的休息時間。看來千算萬算,總有一失。他開始後悔答允這橫越半個地球的工作。「Airplane to England,天涯若比鄰」,胡說八道豈能置信?
「來恩,拾起行李,我們去機場!」
當日胡扯的胖大叔赫然推門而進。林東波直奔床邊的茶几,放好這雙人房間的電子鑰匙卡,左手拉著自己的三十二寸行李箱,右手揚向來恩,指示他先行一步。貼身西裝與半球型的啤酒肚從不阻礙他的行動效率。
在外必須聽從經理人的話,來恩縱是疑惑,亦無追問。向酒店退房,跟Uber租車,指揮司機行駛,一氣呵成,林東波顯然胸有成竹。
目的地還是希思羅機場。抗議行動仍鬧得沸沸洋洋?不確定呢,因為他們直接繞過客運大樓,來到了空曠的私人停機坪。在此恭候的是一架十座位的商務噴射機。彤紅的尾翼配上機身的金元寶圖案,教人想到騰雲駕霧的財神。來恩即刻認出這般品味的主人。財神,活的,可是必須認得。
人員僅有五名——機長、副機司、空中小姐,加上兩名高貴的乘客,一切程序順暢爽快。關上機門,開動引擎,移往跑道,起步,加速,離地。一刻鐘過後,窗外的英倫三島已成水色桌布上的餅乾碎。神仙通天,直上九宵。
「王總有情有義,有俠氣!我跟來恩今早慌得要命。」
「能幹的,我絕不虧待。小林,照顧好我們的小伙子,否則不放過你啊。」
我方是港式「煲冬瓜」,對方是標準北京腔,跨越千里的網上會議好似交響樂二重奏。來恩只負責倚著經理人的座位,竭力擠出酒窩,偶然點點頭,拱拱手。畢竟中學普通話科的C級表現可能更加驚心動魄。話說東方打滾的金髮一定伶牙俐齒,兩文三語轉換自在嗎?誠然,他滿口夾雜懶音的粵語,中英語文測驗永遠掙扎於七十五分的界線。
「要去飯局,就不囉嗦了。飛機餐點是我親自挑的,享受享受!」
黑畫面斷開了天與地的連線,來恩放鬆兩頰肌肉,跳到機艙另一邊的座位。私人飛機的最大優勢,莫過於保障乘客的喘息空間。要知道,林東波為了保持醒目的油亮直髮,每日塗上大半瓶髮泥,人工香味極濃烈。他站在那麼親密的位置,鼻孔直接浸淫其中,幾近窒息。髮泥的包裝盒說,此是成熟男士的魅力。
「王總啊,既有銀紙,又有面子,多高興。」林東波切換平板電腦的畫面,打開了填滿數字的文件檔。「全靠你老哥『醒目』失場。倒是你的經理人窩囊啊,傻傻地叫你全力以赴。」
來恩登時心中一抖。他側著頭,瞄一瞄板著臉的林東波。人家正是右手托腮,專心於數字堆中,雙唇再無動靜。固然可厚著臉皮,假裝糊塗,但遲疑了幾秒,他就忍不住吐露:「就怪揚聲器音量太大。我一扭上浴室的蓮蓬頭,就清楚聽到你跟王總的通訊。『老張說,小伙子比美國冠軍快,我就笑他不識觀人於微。小伙子能力好,經驗有限,頂多第四。老張就是頑固,硬要跟我賭一局。一百萬注碼事小,要我向他敬茶認錯事大。』是這樣嗎?」
「普通話聆聽有進步,學校的Miss Tsang好生欣慰。」林東波皺一皺眉,擱下切至省電模式的電腦。「唯一問題在於,我可有吩咐你照辦?有,抑或沒有?」他瞪了來恩一眼,威迫他正面回答。
「沒有,你沒有……」聲音輕如蚊子振翼。
「唉,孩子啊,」林東波輕嘆一聲,換上了溫和的語調。「跟老闆打交道很複雜的,這般小恩小惠幫不了甚麼。勝負名次之事隨遇而安,波叔我是認同的。但你不必把心思轉至多餘的事情上。記得我們的口號嗎?」
「記得,」來恩撇著嘴。「I do my best. You do your best. We’ll be the best.」
「很好。你負責技驚四座,我專職招財進寶,分工合作,共同進退。這是我在潘太面前許下的承諾。萬一她看到昨日賽事,你教我如何解釋?她的慧眼有多雪亮,你心中有數。」
「放心,體育新聞悶,她寧願讀書、畫畫。」來恩最怕長輩嘮嘮叨叨,便轉身朝向鵝卵形的窗口,把半張臉壓在椅背的米色皮革軟墊上。瑟縮的姿態活像局促在蛋裡的雛鳥,在寧謐中喪失破殼誕生的氣魄。
依從天體運轉法則,黑暗籠罩著歐亞大陸。哪怕攀上萬丈高空,人類的視野終究有限得可悲。唯一存在於窗中的,只有少年肖像的倒映。等同十六個春秋的生命,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近來卻陷入離奇的停滯。其運動量全港皆知,偏偏身高與肌肉均堅定地限制在當下的尺寸;同班的男同學逐一開始生鬚,他的嘴角還是一片平滑的園地,連暗瘡、粉刺也是罕見的奇觀。永恆的定律,龐大的夜幕,青少年期的來恩,牢牢綑綁在世界的某一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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