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徐徐地談到「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時,白昼日光游弋着木下的樹影,襯得那副緊抿的嘴角非常柔和;我想,沒有什麼人比先生更符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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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夏蟬鼓噪,攪動凝止的空氣,先生講書的額上就不止地淌汗。但先生那一絲不苟的西服,仍然閃閃發亮;那時西服尚是稀罕的東西,凌厲、畢挺、似要精準攫取周遭的光。先生撫着剪裁緊緻的領口說:那是學者的戰衣。為何而戰呢,我心想,如今想來定必是那舊時代不可多得的頑固思想。生於人尚不知道文字價值的時代,先生沒抱怨過一句。那時代的人,談到研究、文字,皮肉上綻着嘲諷般的輕蔑。先生凝望着目不識丁,管研究叫鬧戲的人,深深地呼氣,又看我們,眼中的神采就起來了,蘊着一層柔和的光澤。先生這個人,寬容了這不怎麼美好的時代,又嚴謹地抱持着以知識探求改變的規條,就這樣來到我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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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時代在講堂的短短時光,也足以知道先生是怎麼一個嚴謹又寬容的人。先生講歷史、人文、文字的根源與典故時,他從不去翻書。他對文字研究的熱愛和鍾情,在昂揚的聲線中滲透而出,不怎麼聽得明白的我們,也不自覺地沉醉於他口中晦澀的古典,薰陶出如談到紛雪、野花、涓涓河流般平淡的喜愛。我不知他多少個晚上默默地攢研——他提及過他不怎麼通達的記憶力——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展現對講學的熱枕。為了在孩子面前展顯文字的動人,為了傳達知識是何等美麗之事,他一直嚴謹地遵從這感情充沛又柔和的教學。他不是講學的天才,他靦腆地笑着強調,只是覺得,連自己的由衷的喜愛都無法傳遞,又如何染得孩子都喜愛文字呢。他如此說的時候,眉眼間都彷彿分明了;算不上銳利,言語間卻堅定儼然,毫無遲疑,於這一畝三分之地中直直地迴響。先生的嚴謹,就是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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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從未誇讚過自己,但他毫不吝嗇於表達對友人的讚賞。他那本常捏在手中又未曾於我們面前翻揭的書,書頁夾着一張寫着短歌的和紙,他不時會以指尖摩挲着一角,感歎寫下詩歌的友人才是真正的天才。但他的友人,嚼舌根的大人都談論他生活顛沛流離、朝不保夕,又在不要緊的地方花借來的錢。這樣的人,又怎會是先生的朋友呢。但先生給我們讀短歌時,他神情柔和地念描述巖手山初雪的短句,然後說,只有盡情地享受生而為人的愉悅歡快之人,才能揮毫寫下這樣的短歌。如此的人,抓緊生命裏隨手可見的閃光,柔韌地化作美麗的文字。那個人,就是如此的天才。他這樣說的時候,手中經常捧着的書已經不見蹤影,他沒有說,但附近人都知道的。先生滿室的書都變賣了,運貨的車走了兩趟才搬完,湊到的錢拿去交友人拖欠的房租。那時書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對先生而言,卻是世上無他的珍重之物。先生面不改色地空着雙手,毫無偏差地教學之時,人心裏都暗暗想:那名友人,怕是在利用先生的寬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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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先生不再來講堂了,我也未有再去的意思。貌似是先生變賣冬天的衣服,與友人另覓借住的居所。那位惡劣的友人,我攥着先生遺下的和紙,第一次自己讀他的短歌——很痛苦,充滿負罪感、憎惡感,被奔湧而來的現實擊垮,佔據生活的鬱卒哀慟。那巖手山閃爍的初雪,是他渴望臨死以前再看一次的故鄉風景。如此柔和地念着詩句的先生,就那麼帶着友人歸去,奔向閃爍的巖手山。我凝眼看詩句,覺得不忍看下去了,便明白先生都是仔細挑過才與我們讀的詩。先生理解那字句中蘊含的痛苦,理解卻無從分擔,於是便寬容地,在不怎麼痛苦的詩句中,教孩子那不怎麼痛苦的文字。如此一來,他於世上的痛苦便減少一分,因為有一幫看他描述美麗冬景的孩子。先生就是如此令他的痛苦於這世上有一席之地,先生就是如此一個寬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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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在病殃中去了,據聞剛滿二十六歲。我以為,從此先生便少了牽掛,也不必再記住這來去匆匆的友人了。但先生對自己的嚴謹,未曾放鬆一分。他四去奔走去找尋門路及錢財時,人都明白了,他要為友人出版那未面世的詩集。那時先生剛當上大學裏的語言學者,如此的煩心事,是大可不必辦的。即使是待他人的寬容,也應該到了頭了,於是我想那是先生對自己的嚴謹與執著。那曠世的天才、痛苦萬分似要剖開心臟的詩句,在學者而言又怎可任由其消逝呢。而作為一個朋友,他不許,亦不敢,令自己忘記如此的一位友人。即使現在那位已經瀟灑地去了,仍然在世上的先生,抱着寫着短歌的和紙,嚴厲地對自己說:不能忘。在那短暫的人生中伴隨左右的,除自己外别無他人,令才華洋溢的天才及其短歌於世上留下痕跡的,也只有他一人,如此又怎能讓自己忘了呢。只要自己尚未忘記,那本應逝去的人,於世上也仍然活着,少了生前的病苦與壓抑。於是先生連同友人的病苦、掙扎、得意,一併記下來,遵守這嚴厲到不合情理的規條——直到世人替他記下去。先生對二人中未死去的自己,就是嚴格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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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一次見他,在那片不怎麼與我相襯的大學園裏,我也僅僅是普通民眾的身份。已是教授的先生,編寫了完整的辭典而聲名大噪。他於門前經過,聽到我叫喚,轉身望來,手中緊握着一本《悲傷的玩具》;他見了我,恍了神,眼中的神采就起來了,蘊着一層柔和的光澤。他很温和地笑着點頭,如記憶裏午前向孩子們道早安。那一時刻,時光幾近回溯,日光被拉得極長,先生被西服撐得利落堅挺的肩膀,泛着夏日午後糅合蟬鳴的光輝。先生嚴謹地從歲月中保住了自己那堅定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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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不齒,那段歲月裏先生的講學,我也幾乎忘卻清光了。但我想,我確實是喜歡文字的。因為於偶爾的時刻,晨曦中初雪到來之時,那茫茫頭緒間冒出了先生念過的短歌——
「沿著臉頰流下的眼淚5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6QCSPeo5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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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擦抵它5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2Mn1O3e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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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以一握之砂示我之人」
不知那位嚴謹又寬容的先生,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去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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