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獵犬甩開後艾瑞卡繼續逃跑著,馴獸師則手持鐵棍緊追在後。馴獸師較快,慢慢迫近,她只得用右手抽出秘銀飛刀,並拿身體掩飾。
馴獸師來到她身後,一棍朝敲向她的頭,她側過身,左手往上擋,右手仍藏在身後。鐵棍敲上她的手臂,劇痛讓她幾乎暈厥,她尖叫出聲,飛刀就往馴獸師胸口刺。
這聲尖叫極為自然,加上十幾次的哨音成功讓馴獸師把幻術和哨音做連結,沒想到尖叫聲也能用來作為幻術的媒介。這些年輕的獵巫人不像德尼莫爾直面過特威斯特,對這樣施放的幻術並沒有那般敏銳。
外觀變成沙粒的飛刀握在手中一點跡象都沒有。馴獸師嘴角帶著嘲笑,直到艾瑞卡看似驚慌中無用的一拳捶上胸口後才面露慌恐,不可置信地瞪大著眼。
艾瑞卡抽出飛刀,馴獸師向後倒下。
艾瑞卡蹲在地上,等稍微習慣左手臂的劇痛後起身,猶豫片刻,悄悄回到德尼莫爾剛剛交戰的地方。德尼莫爾坐在夜鴉身旁,背靠大樹,呼吸短而急促,癱在旁的左手掌上有一瓶顏色如同尿液般的黃色藥水。夜鴉和戰熊一人脖子中間插著飛刀,另一人眉間中刀。
艾瑞卡猜想德尼莫爾右肩上插著的弩箭有毒,而手上的藥水是解藥,於是打開藥瓶的蓋子,把藥水灌入德尼莫爾喉嚨。德尼莫爾咳了聲,呼吸漸漸平穩。
看著解毒後睡著的德尼莫爾,艾瑞卡舉起手中的飛刀,懸於德尼莫爾胸口上方。
理智與恨意短暫拉扯,艾瑞卡嘆口氣,搖搖頭。
無論如何這都是母親用命換來的保鑣和機會,她不願就這樣白白浪費。反而,她反省起自己對德尼莫爾的態度,意識到這樣下去恐怕騙不到晝島港口的位置。比起留著詛咒,時不時讓德尼莫爾痛苦一下,她還是希望一刀刺進德尼莫爾的心臟,就像剛剛刺入馴獸師一樣。
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笑臉盈盈面對德尼莫爾,最後妥協了些,決定不要渾身帶刺地對待德尼莫爾,至少表面上不要。
她起身,用腳尖踹了德尼莫爾一下。
德尼莫爾從昏睡中清醒,看到一旁空著的解藥瓶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謝了。」他說。
艾瑞卡哼了聲。
德尼莫爾把那兩把飛刀拔出,又回到不遠處的獵豹屍體上回收飛刀。兩人沒有交談,由德尼莫爾帶路,往森林深處走去。邊走,他邊處裡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敷上草藥、纏上繃帶,老獵巫人渾身的傷勢讓艾瑞卡意識到他們短期內可不能在遭遇敵人了。隨即,又憶起當初認為一個人能逃跑的天真。
要不是被他耽誤,肯定能的。她瞪了德尼莫爾一眼,恰好,德尼莫爾也在看她。
兩人對視,艾瑞卡問:「幹嘛?」
德尼莫爾指了指她垂著的左手。對此,她也挺無奈的,但也只能讓德尼莫爾替她包紮。德尼莫爾在她的傷口處敷上草藥,然後用樹枝和繃帶製成夾板。
「輕微裂開,沒有折斷,算是好消息了。」
「你沒被毒死我就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了,那個夜鴉的毒這麼溫和?」
「溫和?」德尼莫爾哼笑,像是在笑她的無知。「他用的是紅疣蛛毒液製成的毒藥,被稱作天下至毒,或是最公平的毒藥。不論哪種生物,只要能讓毒液進入體內,走百步的時間內就會因為器官麻痺而死。黑薔薇對成人大小的生物雖然有用,但用在大一些的猛獸身上效果就不是很好了。」
「為什麼不用黑薔薇的毒?」
「現在獵巫人會抓捕巫師,開始改用其他毒藥;而特威斯特時代可沒這閒工夫,選用的都是即死或瞬間麻痺的毒。」
艾瑞卡嗯了聲。「接下來怎麼走?」
「森林中多待幾天,等我們傷口復原,帶的食物少吃些,糧食不夠可以靠打獵。」
「那就祈求柯拉維讓我們找得到獵物吧。」艾瑞卡說,柯拉維被世人視為獵人與獵巫人之神。剛說完,枝葉被踩碎的聲音傳來,她馬上拔出飛刀。德尼莫爾卻奇怪道:「不是人,也不像是野獸⋯⋯」
望向聲音的來處,卻是一匹有著馬具的黑馬,艾瑞卡一愣,面露喜色,小跑步上前,奔到馬前。馬兒停下腳步,低頭,艾瑞卡右手環繞住馬頸,摸了摸牠的頭。
「帶著牠我們的蹤跡容易被追到。」
「要幫你取什麼名字好呢?」艾瑞卡壓根兒不管德尼莫爾,看到黑馬四蹄都是白的,於是說:「雪爪,就這樣叫吧。」
雪爪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艾瑞卡的話,艾瑞卡指著牠,又叫了幾次牠的名字。
兩人走著,雪爪乖乖跟在艾瑞卡後面。艾瑞卡走累了,就騎上雪爪。馬背上,她想起訓獸師交手的瞬間,要是懂得怎麼戰鬥,手臂可以不用受傷的;隨後又想,如果會用匕首,加上幻術,那之後也不用像剛剛一樣有危險就得逃跑。
而且她有一天得和德尼莫爾廝殺,總得練個一招半式才行。
她把飛刀像是長劍一樣拿在手上,比劃了一下,卻發現德尼莫爾抽出匕首,反手握著,往前劃過不存在的敵人的脖子。她白了德尼莫爾一眼,把飛刀一轉,反手而握。
揮舞片刻,她聽到德尼莫爾用有些遲疑的語氣開口,問:「我能⋯⋯用另外一把飛刀跟妳換手妳手上那把嗎?」
「差在哪?」
「妳那把剛好是我的第一把。夜鴉的第一把飛刀都是師父給的,只有那把飛刀柄尾的刻印會是師父而不是自己的。」
要是德尼莫爾早一天提出這個請求,艾瑞卡可能會樂得說不,然後找方法用飛刀激怒德尼莫爾;現在她打算改善態度以套取晝島的情報,所以只是對德尼莫爾伸手。
德尼莫爾趕緊抽出把飛刀,倒轉,交到艾瑞卡手中。艾瑞卡也沒馬上把飛刀還給德尼莫爾,而是看了看兩把飛刀的差異。舊的那把柄尾處刻著一朵薔薇,層層的花瓣綻放,一根帶刺的莖攀在花下,恐怕是朵有劇毒的黑薔薇;新的則有著一顆正四方長,斜四方短,跟德尼莫爾一點也不相配的八角明星。
艾瑞卡把黑薔薇飛刀扔還給德尼莫爾,德尼莫爾接過後喜孜孜地用怎麼看也不乾淨的斗篷擦拭飛刀一陣,將它收回腰間刀鞘。
接下來的三天,兩人一馬在林中走著,這裡的環境讓他們遠離被追捕的壓力,得以好好養傷。
第四天早上,德尼莫爾幫艾瑞卡的手臂換好藥,重新固定好。準備出發時,她隱約聽到有人從遠處朝他們走來的聲音,這也是藏身於林的好處,無可避免的枯枝落葉是最好的防盜鈴。
德尼莫爾打了個手勢,要艾瑞卡躲到附近的樹欉後, 艾瑞卡牽起雪爪,一人一馬藏了起來。她這下才體會到帶著雪爪的不便處,要讓一匹馬躲好還真不容易,幸虧幾天的相處艾瑞卡沒少跟雪爪「溝通」,比手畫腳了好一陣,雪爪才擺出平常晚上充當她枕頭的側躺姿勢,讓灌木叢足以遮蔽牠。
德尼莫爾抹去了他們曾在這休息過的蹤跡,也躲到她身邊。
「蹤跡只到這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聽起來年紀不大。
「我說,其實我們也沒有必要追來吧?」這次是一樣顯得年輕的女聲。
「如果是同行,那得畫清楚界線。」男子顯然不贊同女子。「畢竟最近抽成越來越重,追捕越來越嚴,再這樣下去我們可不好過了。」
「已經不好過了。」女子嘆道。
盜獵戶。艾瑞卡聽出兩人的職業,這片森林屬於某個領主的,要合法打獵要購買執照。每個領主對盜獵戶的處置不同,霍爾頓.普琳尼西會砍下盜獵戶的右手掌作為處分,這已經算輕罰了。
艾瑞卡打算躲到兩人離開,越少人見過他們越好,但雪爪似乎不這麼想,嘶叫了聲。
「誰!」男子大喊。
艾瑞卡有些惱怒地輕拍了雪爪的頭,雪爪卻用頭蹭了蹭艾瑞卡的手,讓她又氣不起來。兩人一馬離開藏身處。德尼莫爾有意無意露出本來被斗篷藏著的飛刀和匕首。
「獵巫人嗎?」男子遲疑道。
「對,你們是獵人?」艾瑞卡問。
「這個時間點本來冬眠的動物都出來了,可不能錯過。」女子露出純樸的笑容說。「要去河畔村?還是山環鎮?」
「河畔村。」德尼莫爾說。
河畔村是本來在東線上的一個小村,她與德尼莫爾穿過森林,就是要到那個村莊。河畔村也是從東線進大城市賽爾隆前的最後一站。
「看來能一起同行了,我是卡羅琳,哥哥叫赫謝爾。」她介紹道,兩人都有著親切純樸的外表。「說起來獵巫人和獵人供奉的神都是柯拉維,也算是同伴了。」
「叫我黛兒就好,現在誰不信柯拉維呢?」艾瑞卡說。
「可能只有巫師吧。」赫謝爾笑道。
艾瑞卡本來很真的假笑變得有些僵硬,要是需要在森林中打獵,她本來是打算祈求柯拉維庇護的,現在她不確定了。
畢竟那是獵巫人之神,是為了殺戮巫師,為了殺戮她而存在的神。
「柯拉維本來是獵人的神,獵巫人因應巫師而生的時候世人把巫師當成野獸,所以獵巫人也跟著信奉柯拉維了。」德尼莫爾淡淡地解釋。
兄妹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所以巫師是危害人類的兇猛生物就是了,獵巫人可真是了不起阿。」
兄妹倆當然沒聽懂艾瑞卡話中的譏諷,卡羅琳自來熟地挽住艾瑞卡的手,一齊朝河畔村前進。入夜,生起營火,這對兄妹有帶鐵製的戶外鍋和簡單的食材,煮了鍋湯,請艾瑞卡他們一同享用。
「雖然你們可能被問到煩了,但我們也還是第一次能和獵巫人這樣相處。」赫謝爾說。「我聽說夜鴉都有昂貴的特製武器,是真的嗎?」
艾瑞卡答不上來,索性拿起湯碗喝了一口,交給德尼莫爾回應。
「不一定昂貴,但是特製的。」
「能借我看看嗎?」
德尼莫爾的沒意願任何人都感覺得出來,兄妹倆於是看向艾瑞卡。艾瑞卡看了赫謝爾一眼,想到赫謝爾剛剛無意中刺傷她的言論,嘴角露出點笑容。她把飛刀遞給赫謝爾,說:「秘銀製的。」
「秘⋯⋯秘銀?」赫謝爾吞了口口水。
艾瑞卡點點頭。赫謝爾把飛刀還給她,但不時會偷瞄這把值錢的武器。
月亮慢慢往上爬,四人決定好夜哨順序後互道聲晚安,艾瑞卡倚著臥睡的雪爪的背,裹起毛毯,一手輕撫雪爪,雪爪不時用尾巴把願意靠近散發著濃煙的營火的蚊蟲從艾瑞卡身邊趕離。
艾瑞卡沒什麼睡意,有兩名陌生人在旁她可不能安心閉上眼。她想著母親這些年來是怎麼過的,大家在攻擊巫師,甚至是公開處決時,母親又是怎麼想的?
為什麼當時不帶我一起逃跑呢?
好一陣子後,她聽到赫謝爾輕聲喚了卡羅琳,兩人走離了他們的營地。
她稍稍抬頭,先是看了遠離的兩人,在轉頭看著不知道睡了沒的德尼莫爾。德尼莫爾正好也望向她。兩人對視,艾瑞卡躺回馬腹。
早晨,卡羅琳煮了鍋跟晚上一樣的熱湯作為早餐,替四人都盛了一碗。德尼莫爾接過,舉到嘴前時,赫謝爾突然舉弓搭箭,對準了德尼莫爾。「把⋯⋯把你們的飛刀留下!」
「為了更好的生活⋯⋯對不起。」卡羅琳低下頭說。
艾瑞卡舉起雙手,看著被弓箭指著的德尼莫爾,等著。德尼莫爾藏在斗篷下的左手一揚,飛刀射出,將弓弦斬斷,擦過赫謝爾的臉頰,釘入後方的樹幹。
兄妹倆目瞪口呆,僵在原地不敢動作。
「滾。」
兩人這才倒退幾步,轉身逃之夭夭。
一下子,森林裡又剩下她與德尼莫爾。
「妳不想跟他們一起走直說就好,用不著搞這些花招。」德尼莫爾把飛刀撿回,繼續喝沒喝完的熱湯。
艾瑞卡說出飛刀是秘銀的原意就是要讓赫謝爾產生貪念,藉此讓他吃點苦頭,沒想到德尼莫爾只做驅趕而已,這個結果她並不滿意。隨後,她發現德尼莫爾看著她的眼中除了一直有的隱隱恨意外,多了一些陌生的情緒。擔憂?關心?她說不上來,但沒有比從仇人那邊得到關切還讓她感到噁心的事了。
「危害人類的兇猛生物?你們獵巫人可真高尚,堂而皇之地取人性命,難怪會有特威斯特的出現。」
德尼莫爾沉默半晌,說:「柯拉維本來是獵人的神,巫師被世人把巫師當成野獸,所以獵巫人也跟著信奉柯拉維了。」
「如果你已經老到忘記自己說過這段話,我也沒理由相信你還記得晝島的位置。」
「在獵巫人還沒出現時,巫師不是巫師。那時候的巫師,是用魔法為惡的人。當時看到有人不動手就舉起重物,是說『原來你能用魔法』,而不是『你是巫師』。」
一時間,艾瑞卡喉嚨哽住,答不上話。在一家三口開心的用餐,魔法因為大笑而跟著傾瀉而出的時候,她多希望能聽到霍爾頓說出這句話。
艾瑞卡默默咀嚼這段早就被人忘卻的陳年往事,胸中那股悶了一晚的怒氣化為輕嘆,被緩緩吐出。「你殺過人和巫師,有感覺到差別嗎?」問完,沒等德尼莫爾回應,自問自答道:「肯定沒有,不然你就不會被我媽祖咒了⋯⋯對吧?」
德尼莫爾沒有回答。
艾瑞卡只覺得荒謬,她居然想在此事上得到一絲慰藉。
兩人沒再交談,起身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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