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卡.普琳尼西走在白靄城的街道,她穿著整套的皮革獵裝,頭戴毛帽,肩披著純白貂皮披風,手牽一匹小白馬。十五歲的少女有著跟母親一樣的碧綠眼瞳和銀髮,其他則是遺傳到父親那摩陸切拉人的特徵——較矮身形和白皙的膚色。
「其實父親一直不想讓我學騎馬的,說什麼用不到、太危險。」艾瑞卡笑著說。「但他常在講故事時說『德尼莫爾是我見過騎術最高超的人了』,可能因為這樣,這次才放心讓我向您學習。」
「霍爾頓大人過獎了。」一旁年過五十的男子露出個僵硬的笑容,帶著魚尾紋的眼角卻毫無笑意。
路過廣場時,有兩人被吊在木樁上,奄奄一息。會採用這種處刑方法的罪刑只有一種,他們是巫師,這種與生俱來的魔法天賦是一種死罪。
艾瑞卡瞥了兩名巫師一眼,直直走離。
冬末春初,白靄城南的草原被雪覆蓋成死氣沉沉的灰白,之中透露的些許春意能讓大部分的人期待即將到來的翠綠。
艾瑞卡不會是其中一人。她知道父親霍爾頓要殺她,而身邊的德尼莫爾恐怕就是請來的殺手。
艾瑞卡並不相信身邊的男子是常常出現在睡前故事裡那名父親的友人。除了一張毫無生氣的臉與故事中的風度翩翩完全搭不上邊外,從她出生後就沒有獨自出遊的母親一個人離開白靄城三天後,霍爾頓就讓這名她從未見過面的人帶她到城南草原學騎馬,還只配兩名沒有坐騎的衛兵。
在德尼莫爾的攙扶下,她翻上馬背,聽著騎馬的口訣,假裝生疏地照做。雖然霍爾頓不准,但她早就在兩年前私下偷偷要求親如兄長的奧恩教她騎馬了。
一路向前,來到草原中的小丘前,艾瑞卡拉停小白馬,獨自走上小丘頂端。四下無人,只有剛到小丘下方的的衛兵和也已經爬上小丘的德尼莫爾。
知道這是德尼莫爾絕佳的下手機會,艾瑞卡不動聲色,摸出一枚銅幣。她把銅幣彈在地上,用口哨吹著輕快的小曲。
把銅幣看成最害怕的人。
她轉過身,看德尼莫爾瞪大眼呆在原地,知道生平第一次憑自己的意思施展的魔法湊效了。這是她唯一會用的魔法,用不成文字的聲音改變眼中看到的事物。
趁德尼莫爾短暫的呆愣,她趕緊衝下小丘,對著衛兵喊道:「這人是刺客,拿下他!」
丘上的德尼莫爾轉過身,拔出黑色匕首與銀色飛刀,驗證了艾瑞卡所說。艾瑞卡趁衛兵舉劍向前,跳上德尼莫爾的駿馬,朝南方逃去。
騎著馬,她不忘回頭查看狀況,德尼莫爾扔出銀色飛刀,有著如紙片般薄的銀白刀刃滑入後方那名衛兵的咽喉。衛兵瞪大眼,眼中滿是震愕,身子晃了晃,倒下。
前方的衛兵舉劍直劈,德尼莫爾側身閃過,右手反握的匕首往衛兵胸口刺去。刀尖抵上胸甲,沒能刺穿。德尼莫爾左手往柄尾用力一推,匕首貫穿盔甲,在衛兵胸口刺出個窟窿。
這一連串動作沒花上太多時間,他轉過身,從腰間抽出另一把銀白飛刀,高舉至肩,準備投擲而出。
艾瑞卡一驚,卻看德尼莫爾猛地抓著胸口跪倒在地,面露痛苦。
不明所以,艾瑞卡仍把握住這個機會,縱馬狂奔,逃離了這名殺手。
*
陰幽小徑上颳著寒風,馬蹄聲踢躂,艾瑞卡俯身在馬背上,身上擋風擋雪的及腰斗篷翻騰。她不時會回頭張望,看看那名殺手有沒有追上。
她是直到一家三口吃晚餐時,魔法在她大笑時一起擅自跑出後才知道自己是巫師,而兩個人類是不會生出巫師的;在那之後霍爾頓看她和母親的神情變了,像是看著下了毒的美食佳餚。
母親也因此變得神經兮兮、憂心忡忡。
「往南到晝島,那是座巫師島。我會在那等妳。」這是母親在那天後不斷提醒她的,接著,母親塞給她一小袋珠寶,獨自離開了白靄城。
雖然自小就聽著特威斯特帶領巫師屠殺人類的歷史,但她仍不解霍爾頓為什麼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在陷入低潮前她告誡自己別再去想,聽從母親的話往南逃,找到巫師島就好。身為嬌生慣養的貴族子女,外出從來都是侍從服侍、保鑣護衛,要一人離鄉背井,從北到南,談何容易?
妳有貝提亞人的勇氣和摩陸切拉人的智慧。她鼓勵著自己,隨後想到對她說這句話的人正派殺手刺殺她,悲憤還是湧了上來。憑藉著這股情緒,她馬不停蹄地前進著,心中帶著無數對父親的質問,耳邊只有馬蹄聲作回應。
日落又升,清晨,她來到了白靄城以南的參木鎮。
這裡仍舊是普琳尼西家族的領地,她戴上斗篷的帽兜,低頭牽馬進入參木鎮。購買了幾天份的食物和外宿用的毯子後,她走向小鎮東南邊的出口。沒走幾步,因為長時間騎馬而疼痛的腿、腰和背都提出抗議,要求著要休息。
掙扎片刻,她找到旅店要了間房,一躺上床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挺不安穩的,她腦中不斷閃過有人用匕首刺死另一人的畫面。前者有時模糊不清,有時變成昨天要刺殺她的老殺手,有時是從小要好的奧恩,更多時候是她的父親;後者在她和她母親不斷交換。她一遍遍詢問拿匕首刺穿她身體的父親為什麼。
直到夢醒,她拭乾淚水。
她揉了揉痠痛依舊的腿和腰,看著窗外的日正當中,離開旅店。
在她要到旅店附設的馬廄去牽馬時,瞥見了剛剛在夢中不斷侵擾她的那人正從遠處走來。有著修長的身形,古銅色的皮膚,火紅但黯淡的雙眼,深邃卻無神至極的面容——德尼莫爾左右張望著,似乎還沒發現她。
她並不知道母親是生是死,但情緒擅自把剛剛的夢境當作了真實,對眼前的男子投以恨意,握著的拳頭越來越緊。她吹了聲口哨,大家眼中的她成為了一名佝僂老嫗。
她一步步朝德尼莫爾走去,握著防身用小刀的右手藏在斗篷中,裝做漫不經心,來到德尼莫爾身邊時靠上去。就在她要一刀刺入德尼莫爾懷中時,德尼莫爾倏然伸手,如鐵鉗般夾住她持刀的手腕。他手一扭,將艾瑞卡的持刀的右手扭到背後,逼迫她背對著他。她的小刀被奪走。
「直走,前面巷子左轉。」她聽到乾啞的聲音命令道。
德尼莫爾的動作快又巧,周遭沒人發現兩人的衝突。艾瑞卡知道小刀正抵著她的背,只好依言向前,轉進了巷子。巷子內兩名醉漢躺在地上,牆角散落著碎玻璃瓶和龜裂的廢磚頭,嘔吐物與穢物的臭氣竄入鼻中。
「用聲音當成幻術的媒介?自特威斯特後就沒見過了。」德尼莫爾說,將她一轉,兩人面對面。
她瞪著眼前的殺手,問:「是霍爾頓派你來殺我的。」
「不知道,但八成是。」
「你有見過⋯⋯我媽?」
「我在白靄城北方找到了她。」
艾瑞卡腦袋頓時一片空白,率先填滿她的是難以抵擋的悲傷,隨後悲傷轉為憤怒。殺了德尼莫爾,再遵守約定逃到晝島。
「妳媽想要救妳,所以同時雇用了我。」德尼莫爾說。「在草原時我本來是要跟妳坦白的,被妳先一步逃走了。」
艾瑞卡強壓下情緒,快速思考著要怎麼達到這個目標。
「母親希望你⋯⋯救我?」她問。感覺到德尼莫爾握著她的手鬆了些,她腳往旁一踩,剛好踩在個玻璃瓶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她嗤笑了聲,說:「我憑什麼相信你?」
話音剛落,醉倒在旁的兩名大漢揉了揉眼,被艾瑞卡剛剛踩出的噪音吵醒;接著,同時瞪大眼看著德尼莫爾,一人撿起磚頭,另一人掏出小刀,衝向德尼莫爾,嘴中不忘辱罵著德尼莫爾。
幻術的效果讓兩名醉漢將德尼莫爾看成仇人,艾瑞卡趁德尼莫爾嚇一跳的瞬間用力將手一扯,掙脫束縛。她退後幾步,從兩名醉漢間穿過,對想追上來的德尼莫爾豎起中指表示無聲的咒罵後轉身逃跑。
她不指望兩名醉漢能殺了德尼莫爾,而她暫時也沒有這個能力。她從巷子另一側奔出,繞了圈回到旅店內。
躲回房間,她知道德尼莫爾還會追來,於是來到窗戶邊,透過窗簾間的縫隙向外看。
此時,有三人一狗來到了旅店前。準確來說,是三名霍爾頓派來找她的獵巫人。在四十多年前,大巫師特威斯特屠殺人類的年代,獵巫人這一職業也由對抗大巫師的英雄梅迪雅所創立。
獵巫人分為四種:戰熊、獵豹、馴獸師和夜鴉。馴獸師通常養著各式野獸,主要負責索敵,高明的馴獸師則會和動物夥伴一起戰鬥。旅店外,走在最前面的就是牽著狗鍊的馴獸師與獵犬,獵犬在門前抽動鼻子,並叫了一聲。
第二名獵巫人體態精瘦、高挑,腰間掛著短彎刀,背上揹著一把手弩——獵豹。
最後一人是夜鴉,她穿著披著斗篷,戴著羽毛帽。夜鴉把匕首、飛刀和毒藥藏在斗篷之下,她猜測德尼莫爾也是一名夜鴉。
一隊少了戰熊的獵巫人小隊進入旅店,她心中並沒有太多害怕,靠著幻術魔法,她相信能輕鬆騙過獵巫人們的眼睛。直到腳步聲在外面響起,她才想到,幻術騙得過狗鼻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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